枣村(第4/7页)

“阿牛这小子什么也干不了,可将来说不定会成为枣村历史的记录人呢。”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听了这话心里窃喜,从此便做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很早(十五六岁吧)就看出来,我们村没有什么事是一目了然的,我从来弄不清那些事背后的真实含义。不过我的记忆力极好,大大小小的事件,来龙去脉,我一律记得清清楚楚,难怪爹爹说我会成为记录人呢。比如说老村长吧,我记得他好多年以前去县城时带走了村里的村谱,说是要让县城的一位老前辈看一看,提提修改意见,因为那位老前辈的父亲是从枣村流落出去的。老村长回来时却没有带回村谱,他将它丢失了(也许留在那位老前辈家中了)。失去了村谱的枣村并不恐慌,因为有老村长在嘛。现在老村长不见了,枣村人成了无根的人,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恐慌吗?还有林师爷,口口声声说他是被出走的儿子打成了残废,可我曾撞见他从悬崖上往下跳呢。虽然下面有厚厚的茅草,悬崖也不高,可他为什么要那样干呢?林师娘在家中任劳任怨,她对丈夫的情况并不绝望。那一回,村人将奄奄一息的林师爷从西边运回来时,她显得异常激动,跳上跳下地忙碌着,好像从此找到了生活目标呢。

外面刮的是南风,枣树叶子在风中欢快地议论着什么。一名乔村的老人过来了,他在我家门口站住,将烟斗塞满烟叶,不紧不慢地点燃,抽了一口,说道:

“你们这里中午要断水了,乔村在制造危机呢。”

“要是我们老村长今天回来了呢?”我底气不足地说出这句话。

“断水的事正是你们老村长的主张。”他正色道。

“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想,他改了主意了。”他的口气缓和下来,“这么多年都维持下来了,他突然釜底抽薪。我们乔村,并不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枣村人在恐慌中开始打井了,一共打三口,其中一口井就打在枣树下面。

我坐在堂屋里,打井工鱼次一脸苍白地走进来要水喝。他拿杯子的手抖个不停。

“下面没有水。”他说,“越往深处打我越害怕。”

“怕什么?”

“怕那些树根啊。那哪里是树根呢,都是一些穴道,你可以进去,顺着它弯弯曲曲地向前走。当然,我是不敢走得太远的。”

他想站起来,可是反而跌倒在地了。他牙关紧咬,抬起手指着窗户那里。

窗户上并无任何异样,我焦急地喊他:

“鱼次!鱼次!”

但他还是倔强地指着那里。

啊,我明白了,是枣树的影子在窗户上晃动。他想说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离开后,我才记起他是跟着姨父生活的孤儿。他原先是有父母的,父母将他送到姨父那里学打井,然后他们就双双离开了枣村,再也没回来。

“要是三口井都打不出水来,该怎么办呢?”我反复地想这件事。我无意中瞥见一名在灌木丛上面游走的枣村妇女,她那从容不迫的姿态解开了我心里的疑团。她双脚一落地,就快步朝这边走过来了。原来是顶针老娘。

“井下没水。”我告诉她说。

“这种地方,你以为真能打出水来啊,告诉你,这是山坡,这里只有一点点泉水流下来。鱼次是个好孩子,他明天还会来继续工作的。有没有水,一点都不要紧,乔村的人就怕我们打不出水来。你看这枣树,它的树干在我们村,可它的枝叶全伸向乔村那一边,乔村人心里明白着呢。”

其实,顶针老娘心里也明白着呢。老村长虽然不在了,枣村的这些妇女不就是村里的主心骨吗?这位老娘从来也没同大家一起出去寻找过她丈夫,她连乔村人的心思都搞得清清楚楚,对于丈夫的事当然早就预料到了。她说:“他根本就没出走。”也许这棵枣树就是他的祖上栽下的?我问顶针老娘。

“是先有枣树,后有枣村。”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玲哥进来了,哭丧着脸。他诉说道,井打到八米深的处所,居然遇到了岩石,真让人万念俱灰啊。他觉得现在应该准备逃荒了。

“请来的两个外地的打井工早跑得没影了,连工钱都不要了。”

玲哥的眼里像蒙着一层雾,他口里嗫嚅着说到家中食品短缺的事。

顶针老娘在我身后发出刺耳的冷笑,刚才我明明看见她出去了,怎么还在屋里?

“打井工跑得没影了,你不会跟着跑吗?你还留在这里?”她斜眼望着小伙子。

“是啊,我怎么还留在这里?我真是个……我真是个……”

他悔恨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站在门口,看见鱼次又开始下井了,他还朝我招了招手呢,他的情绪转换得真快。只有我们枣村人才会这么灵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