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村(第3/7页)

他那疑神疑鬼的神气令我愤慨,我叫他马上离开我家。他一听这话就发起抖来,腿一软,跪到地上去了。他说他们就在门外,身上都藏着凶器。我走到门口去看,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一只黄狗在跑来跑去的。

“你在胡说八道吧?”我回转身来问他。

“你是看不见他们的。他们,隐蔽得很好。”

“放屁!”

他被我这一声吼吓得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觉得这孩子不像在装假,有什么事发生过了。为保险起见,我闩上了门,坐在家中静候。他见我闩门,便放了心,从桌子下面出来了。他走进厨房,从锅里舀了稀饭,站在那里喝。他从容的举动同刚才判若两人。

“货郎,你是哪个村的人啊?”我打量着这小子。

“我不是村里的,我是县城的人。”

他头一昂,竟然显出一种傲慢的神态来。他责备我不会过日子,说喝稀饭应该吃咸萝卜。他的态度令我迷惑。我的房子给这小子提供了什么样的安全保障呢?他刚才不是吓得半死吗?门虽关着,外面的喊声和狗发出的吠叫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我仍然被灾变的氛围围绕着。因为这,我不愿同货郎抬杠了。

他是从去年来我们村的,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小伙子的脸也像桃花一样红喷喷的。他卖日常用品:梳子、镜子、勺子、筷子、面霜、肥皂、灯芯、火柴之类。我们总觉得他看着面熟,可没人记得起在哪里见到过他,又因为面熟,村里几个老娘便对他心生怜爱,抢着留他在家中吃饭。吃过两次饭之后,老娘们就对他失去兴趣了。那个时候顶针老娘对我说他像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在她家里东张西望的,还趁她没注意去翻她家的箱笼呢。现在他一月来一次,村里人冷冷地接待他,买了东西就没人理会他了。

我盯着他喝稀饭的侧影,脑子里生出一些疑问:他是不是某个失踪的人在外面生的儿子呢?他到底长得像谁呢?

“你说你是县城里的人,你住在哪条街上啊?”

“我们县城在东边,城里没有街,只有地堡,我们都住在地堡里头,那里头最安全。你见过地堡吗?没有?你应该见见才好。”

我脑海里出现月光下一望无际的坟头。顶针老娘在门外叫我,我起身去开门。

“记住,留一只耳朵值勤。”她将食指竖在鼻子前面说。

顶针老娘走得极快,显出同她年龄不相称的活力。她走着走着脚就离开了地面,她的姿态像是腋下生有看不见的翅膀。我眨了眨眼,居然看见好几个妇女像蝗虫一样在菜园那边飞来飞去的。她们飞得不高,但她们的双脚的确离地好几尺。那几个女人都是本村的,她们家都有丈夫或儿子走失了。在那段时间里,她们中的两个人将嗓子眼都喊出了血呢。那么她们现在这种情形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失去亲人的事是很值得怀疑的?

我回到房里,想问问货郎关于地堡的情况。我走到厨房里,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地下扔着他剥下来的鸡蛋壳。窗户没打开,他是怎么出去的呢?他连货担也挑走了。我坐下来想这几天里头发生的事。似乎是,围绕我的一切都带有某种目的,只是我猜不破那目的到底是什么。

今天是老村长失踪的第三天。一大早,我就看见乔村的人在小河边上比比画画的,我感到这帮人要动手了。然而枣村的人并不关心这个。那些人就聚集在下头,一目了然,可村里人就当没这回事一样。紧张和焦虑并没有消除,第三拨出去寻找老村长的队伍又下山了,狗呀鸡呀还是叫得人心惶惶,但我看出来这一切都同乔村的人无关。也许我们村的人认为,水源的问题已经很不重要了,因为可怕的灾变正在迫近吧。

我觉得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将这种预感写在脸上,只除了我这个闲汉。自从树才出走之后,枣村就只剩下我一个闲汉了——枣村人是闲不住的。有时我也想过要不要出走的问题,我一接触这个问题马上就得出了结论。我住在祖先留下的破房子里,我生活在先人给予我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记忆之中,门口这棵永不衰老的枣树庇护着我,这一切,使得我对任何事都可以满足于一知半解。从一开始,我就是村里的一个外人,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位置,即使脱胎换骨,恐怕也做不成哪怕满菊姑娘这样的人了。我设想如果我出走的话,走不到上十里路就会因惊吓而返回枣村。不是因为缺乏好奇心的支撑,实在是缺乏先天的元气。缺乏元气也是我不知不觉选择了闲汉生活的根本原因。我每天到地里胡乱弄一弄庄稼或蔬菜,如果碰上青黄不接没有东西吃,我就去别人家讨。我们枣村是饿不死人的,不管你去谁家讨,他都会让你得到满足。每天我都坐在自家门槛上观察枣村,这是我爹妈临死前给我下达的任务。爹爹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