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4/18页)

逄枝虽说在火柴厂工作,可是他并不同厂里的人交往。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茅街的人大都是这种风度。不过逄枝又有些同茅街人不一样的地方,否则,他也就不会脱离做了十多年的营生,选择那样一个工作了。他对我说他这样做的结果是“感觉好多了”。

长延,我给你写信并不是专门要来讲你爸爸的事的,再说,他已不在茅街,说也没用。你就是找遍了河边,也找不到他从前捞鱼的那个地方了,因为那个地方早就消失了,现在成了货运码头。那么我要讲什么呢?让我想想看,我有点老糊涂了。对了,刚才我是想要向你说明,隔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我要向你打听家乡的情况,可是我一提笔就离题,因为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出现,弄得我有点激动。如你所知,我现在住在大城市里头,过着退休的生活。我觉得我这一生快要走完了——我比你爸爸大二十岁。近来我常去附近的一个公园,同那里花圃的一位老园丁聊一聊茅街的往事,因为他也是从茅街出来的。老园丁有两个儿子,他同他们相处得不好,所以他独自住在花圃的破工房里。他侍弄花草的时候,我就站在他旁边同他讲话。当我同他的谈话越来越深入的时候,被我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记忆就全部打开了。这一段时间我一直生活在茅街的氛围里,根本摆脱不出来。我开始搜索自己的记忆,于是我忽然想起了你,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侄儿,我们文氏家族的继承人。逄枝离开茅街的那一天给我来过一封信,信里提到了你,他显然为你担心,可他又写道:“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正是他为人的风格。虽然你父母杳无音信,我却凭直觉感到,你还在茅街,在渐渐成长起来。我也知道茅街的那个口号:“决不饿死一个人”。大概当年逄枝也是抱着这样的信心离开的吧。前天我和老园丁站在夕阳里头,我对他说起茅街的牛车在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情形,说起那些神情专注的车夫。当时老园丁正在做一个盆景,他听了我的话手就开始颤抖,后来又说他感到冷,就撇下我进屋去了。他一走开,我心里感到特别空,我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后,发现连自己的腿都变得不像自己的了。我害怕回到家里去,可又不得不回去。幸好,一出公园的门,我就恢复了常态。

长延,你从我上面写的这些,已经弄清了我为什么念念不忘茅街吗?这真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我写信的此刻,我耳边还响着牛车驶过的隆隆响声呢。车上坐的多半是小伙子,偶尔也会有一位姑娘。那是什么样的农村姑娘呢?在打霜的早晨,我在晨曦里头看清过她的面庞,那种坚毅的神情令我永生难忘。长延,我正在想,也许你也已经有了那种表情吧。那时的学校没有电铃,上课和下课都是由工友用锤子敲那块挂在梁上的铜。傍晚时分,只要他一发出下课的信号,牛车就从我们这里隆隆进城了。有多少次,我因为百感交集而眼前发黑。实际上啊,姑妈也是因为心里寂寞才离开茅街的呢,长延能理解吗?这二十多年里,我忙忙碌碌的,故意将那些事撇在一边不去想它们,我是有意不去主动同你父母联系的呢。

从我住的房子望出去,也有一条河,河里驶着轮渡船,我坐在家里一天到晚都可以听到汽笛声。有时我忽发奇想,就会到轮渡去等船。我做出要接人的样子,等了一船人,又等一船人,还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头辨认着。有一回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像逄枝的青年。我心里想,这是不是长延呢?他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不是,因为他是东边的口音,长延,你大概会想,我既然这么挂记你,为什么不去一趟茅街,将你接到自己身边来呢?我不能这样做,孩子。有两个理由。一来我已经是风烛残年,无法对另一个人的前途负责;二来你是文氏家族在茅街唯一的继承人,我不能破坏逄枝的安排,也不愿失去自己的梦乡。要是你离开茅街,我、逄枝,还有你妈妈,我们不就成了孤魂了吗?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去轮渡码头呢?只能说是我相信奇遇吧。我夜里不大睡得着觉,坐在高楼的房子里面,我总是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个男孩朝我走来,他走到河边时,要搭轮渡的人太多了,他怎么挤也挤不上去,只好坐在地上哭泣。我在空空的房子里大声说:“你不要哭,我来接你了。”我这样说过好多次。

长延,你说你常去图书馆看侦探小说,这事姑妈听了别提多高兴了!图书馆的季阿姨,先前我在茅街小学时,她在那里做杂役。她很善于揣测别人的心思,至于她拿出的照片,也许是你妈妈,也许是另一个女人,你不要太在意。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一定从那些书籍里头看出门道来了,这里头也有季阿姨的功劳,你说是吗?我猜,从一开始就是她把你引到图书馆去的,对吗?你瞧,在茅街,有那么多的人在暗中关怀着你。或许你根本就不想离开那里,或许我上面写的那些想法都是过时了的。起先我写信给你是有顾虑的,我担心我们没法沟通。现在我大大放心了,你写来的每一句话我都深深懂得。看来,除了血缘关系之外,这同你读的那些书也有直接关系。我真想再听一次季阿姨敲钟的声音啊。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想回去,从我离开那里以后,我一次也没想过要回去。我一想起逄枝的那一次发作就胆战心惊,哪里还会有回乡的念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