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2/18页)

我只好暂时放弃追究,坐进图书馆。我读的是那些侦探小说,也读推理小说。我读书很入谜,但思路从来跟不上那些作者,因为我爱走神,我很少将一个故事从头到尾弄明白,我想这一方面是自己的能力问题,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喜欢那种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恐怖感。经常,我的整个下午就沉浸在那种凶杀的氛围之中。从图书馆里出来,便听见很多人在地底下喊话,于是疾走,可走到哪里都听见那些个声音。图书馆里的老阿姨总是注意侦探小说的最新出版消息,然后设法买了来,等我去借。多年来她同我之间心存默契。那一天图书馆要关门了,我起身准备离开,季阿姨(她姓季)招呼我到她那边去。她弯下腰,从书架的最底下拿出一个纸盒,盒子里有一张手制的贺卡,上面喷了香水,画着一只我说不上名字的鸟。那是色彩极为淡雅的水彩画,季阿姨说这是我妈妈寄给她的,我听了很吃惊。我的父母是做小食品生意的商贩,以前他们在家里时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辛苦而忙碌,我从未见过她画画。季阿姨又从贺卡里头抽出一张照片,说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是我妈妈。我很生气,觉得她在开我的玩笑,一扭身就要走。她一把捉住我的手臂,口里“长延,长延”地叫个不停,就好像要将我从梦中叫醒一样。我站在柜台边等她说话,没想到她也生气了,将贺卡和照片扔在地上用脚踩住,说我“思想老化,不可救药”。好久以来我一直后悔没有仔细看看那张照片,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了,隐约地觉得那是一位眼神很特别的、风情万种的年轻女性。当然不会是母亲,母亲怎么那么年轻呢?我还是去图书馆,季阿姨用一种冷嘲的口气向我报告:“又来新书了啊。”我感到她在心底热烈地期待我做出回应,可是她到底要我回应什么呢?我当然不敢再提那张被踩坏了的照片,我太软弱了。我低着头,将整个身心埋在那本书里头,可仍然感觉得到老阿姨在我身边。

这个地区有一些怪事,姑妈您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愿意在这里写出来,让您同我分享。在我去上班的路上有一条又窄又长的胡同,胡同的两边是高高的围墙,一个门都没有。白天里,胡同里总是有一些行人来来往往,可是到我半夜去厂里值班时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没有人这是可以想见的,连那些野狗也不往这里来,这都没有什么。最令我苦恼的是这种事常发生——我会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感觉,仅凭意念机械地迈动脚步。那种时候,我总是充满了惶恐地想:“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的左手在摆动,但是我的右手贴着身躯一动也不动,我的挎包快要从肩头滑下来了。我的脚踩在水泥路上,但一点声响都不发出。我就这样走啊走啊,惶恐不安地一直走到胡同口,然后我耳朵里“嗡”地一声响,感觉就恢复了。白天里,我一想到这事就不舒服,可是又没有办法,我必须经过这条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通到火柴厂。有时,为了避免不愉快的事发生,我一进胡同就飞跑起来。开始这一招似乎见效了,过后却又并没有见效。因为我的速度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不管我如何努力也没有用,接下来我又变成那种僵尸——这发生过好几次,比不努力更糟,因为有人在墙头唤我,我却无法抬起我的头去看。啊,我多么盼望一个人出现在胡同里啊,哪怕一条野狗也行。可是却没有。当我轻飘飘地在胡同里移动之际,我的脑子并没有完全麻木,相反,有时它还活跃地工作起来了。我记得在那种时候,父母的面容清晰地出现过。本来我差不多将他们都忘光了。在我的想象里头,他俩总是一前一后在一条独木桥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妈妈的样子并不像图书馆里的那张照片上那么年轻,也不是很老,爸爸戴着一顶大草帽,脸上有汗。我白天里特意去过几次胡同,我用皮鞋的后跟敲打着路面,想要窥破天机。我的确在墙头发现过人影,不过当我看见那人时,他正在飞身往下跳。围墙那边是一个废弃的车站,里头尽是报废的长途汽车,当年父母就是坐那种车离开的。当然,那人爬围墙只不过是为了抄近路,他不会是夜里对我讲话的人。人们都在匆匆赶路,他们当中有城里的也有外乡人,一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他们没有任何心事。就说这个背着渔网的老何吧,他是去小河里捞鱼的,他的脚步稳实有力,眉宇间透着精明。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事呢?

除了胡同里的怪事之外,火锅店也是一个我害怕去的地方,幸亏我用不着常去那里。文家火锅是一大间半地下室,里头总是蒸汽弥漫,挤着不少茅街地区的人们。人的脸都看不清楚。有一回,我懒得做饭,就去那里吃火锅。我来到火锅店的外面,从窗口看见那些人在来来回回地走,不时爆发出笑声。我刚跨进一只脚,就有好几双手同时拉住我,而我脚下是一块活板,于是我就掉下去了。我摔得几乎晕了过去,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人们在讲话。他们将我扶到座位上坐下,有人捅了捅我的后背,说:“我是你的叔公啊。”这下面更黑,蒸气更浓,头顶上的那些灯根本照不到人身上。到处影影绰绰的,我只感到里头很挤,很热,再就是吃火锅的人多得不得了。叔公将装调料的碗放在我面前,用一双长筷子夹了一些肉片放到我碗里。我既看不见他,也看不清火锅和桌上的碗,只是低下头,傻乎乎地吃着。一个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民以食为天啊。”还有人在质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我旁边自称是叔公的人就替我回答,说我是偶然掉下来的,下不为例。那人还不放过,又问叔公我对自己的前途是如何计划的,叔公就笑起来,说:“小伙子还太嫩。”我很懊恼,也被激怒了,冲着那人发出声音的处所挥出一拳。我练过沙袋,这一拳的力量大概不小,因为对方“哎哟”了一声就沉默了。我感觉我打在他脸上了,不过也许不是脸上,而是别的什么地方,我说不清。叔公说我闯祸了,必须马上逃走,因为过一会警察就会来。可是我一站起身来要走,他又用双手捉住我的肩膀将我压下去,说不能乱动。还说当年我父亲就是一个乱说乱动,不计后果的人,搞得只好中年离乡背井。我听见人们纷纷离座,一会儿屋里就空了,只剩下我同叔公,还有倒在脚下的那个人。后来大概是警察进来了,摆弄着那些手铐,他们好像有不少人。叔公说:“这就好了,这是正常程序。”我坐在那里等,心里很焦急,那些人却像没事一样聊起天来,一边还“哧溜哧溜”地吃火锅,不时又摆弄一下手铐,似乎在提醒我。我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好像坐满了一桌子,连对面的桌子上也坐满了。莫非来了一屋子警察?我问叔公,叔公就说:“好呀,好呀,这一来真相就要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