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3/18页)

我很想知道被我打倒的那个人究竟怎么样了,他有没有生命危险。可是那一天里后来发生的事变得更为暧昧了。我只记得我在位子上坐了很久,大腿都坐麻了,头发也被不断腾起的蒸汽弄得湿漉漉的,那些人却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吃个没完没了。叔公凑到我耳边告诉我说,他将“尸体”悄悄弄走了,对我不利证据已经消失了,他藏尸体的地方任何人都找不到。我听了他的话松了口气。接下去情形并不乐观。叔公一步也不让我离开,说如果这时离开就会出事。我汗如雨下,热得受不了,就说:“要是有条毛巾擦擦就好了。”旁边的警察听到后立刻回应我说,隔壁的盥洗室就可以洗脸。他拉着我穿过人群往右边走,我像盲人一样迈步,穿过那些桌子,最后随他来到一间更暗的小房间,我从气味上判断那也许是一间锅炉房。这个警察要我伸出双手来,他把我的手铐在窗户的铁栏杆上头,说:“你就在这里洗脸吧。”然后他就离开了。门一关,小房里热得没法呼吸,手又被铐着,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于昏迷中听见叔公在问:“他呆了有多长时间了?”那人回答说5个小时。我听了心里一惊,挣扎着醒了过来。我口里喊出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叔公,我爸爸是从这里出走的吗?”叔公哈哈一笑,对那人说:“我看他啊,全都明白了。”于是他俩过来将我的手铐松开。叔公要我用力跺一下脚,我跺了一下,又踩着了活板,整个人都掉下去了。我以为自己这下掉进了地狱,睁眼一看却是茅街的人行道。火柴厂的厂长和潘奶奶正站在拐角那里说话呢,我赶紧猫着腰窜进一条小胡同,拐了几个弯回到了家里。

姑妈,您不会以为我在编故事哄您吧,我才没有那个闲心呢。再说,有这样的必要吗?您已经离开20多年了,您走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现在您在另一个城市里生活,我完全用不着编故事来讨好您,是吗?我之所以告诉您这些,是因为您问了我,而我,一写起来就没个完了。这里这么阴沉,我就是想要找人诉说也找不到一个人。本来我都已经差不多绝望了,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了您的信,这真是个奇迹。奇迹发生的那天下午,我从图书馆走回来,沉浸在日本推理小说的阴郁氛围中,一点都不想回到现实中来。您的信就像天外来客一样呆在这张大桌子上,是邮递员从窗口扔进来的——我没有邮箱,因为没人给我写信。您在那封信里告诉了我您现在的情况,您还说起离家前茅街的情况,我当然知道您是我姑妈,因为我从小就听我爸爸反复说起过他的这个姐姐。我记得那时候他很为您感到骄傲,他说您是“女中豪杰”。姑妈,您说到从前的茅街马路上跑着牛车,妇女们都坐在门口纳鞋底,我闭上眼用力想象,怎么也想不出那种情形。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城市?现在真是一点痕迹都看不到了啊!现在城里既没有牛车也没有马车,只有运煤的货车,弄得满街全是煤屑。

今天就写到这里,再见。

长延

长延:

我的孩子,我那么喜欢读你写的信!

姑妈读着你的信的时候,心里总在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你的爸爸(我叫他逄枝)从前是个郁郁寡欢的人,你妈妈也是同类型的人。我在茅街的时候,逄枝的性情还没有后来那么暴烈,我从未见他发作过。逄枝和你妈都没有固定的工作,逄枝的工作就是每天去大河边捞鱼,捞了那些小鱼在市场上卖,卖不完的做火焙鱼。他这个工作虽然收入不稳定,但他很喜欢。在你出生前,他一直以捞鱼为生,你妈妈则一边打理家务,一边做些鞋底卖。我嘛,在茅街教那些孩子,就住在学校里。

有一天,逢枝进了我的屋,他一言不发,低着头坐在桌边想心事,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我预感到有事情发生了,但我要等他自己讲出来,我熟悉他的性情。那一天有些意外,他一直没说话,后来又站起来默默地离开了。过了一段时候,我就听说他放弃他做了十几年的捞鱼的营生,进火柴厂烧锅炉去了。当时我很吃惊,我到你们家去询问他。他对此事的回答是:“因为寂寞啊。”他这句话让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十多年的生活的底蕴,我无话可说。可是逄枝却激动起来,开始唠唠叨叨地对我讲述河边的风景。他讲的无非是些老生常谈,朝霞呀,落日呀,鱼鹰呀,帆船呀,轮渡呀等等,完全没有意思的事。也就是说,除了我之外,没人听得出他要讲什么。我当然听出来了,我就问他,从空气清新的河边转移到灰腾腾的锅炉房工作,习不习惯?他回答说,他必须同人在一起,否则那些风景就要将他彻底压垮。长延你看,你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我只要听到汽笛声,就会想起你爸爸向我描述过的那些河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