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第3/7页)

“那是些老鼠。”二妹说。她是指那些移动的闪光点。

“老鼠想上桌吧?”

“是啊。”她叹了口气,颓然往椅子里坐下去,“它们绕桌子跑啊跑的,跑到累死为止。我坐在这里想这件事,我觉得老鼠们将我带进了死胡同。”

我想,妈妈为什么一定要从事卖鼠药这件工作呢?大概就是她那些假“三歩倒”,使得我们地区的鼠祸猖獗。我看见有个模糊的人影立在石桌的那边,但我还不能断定那是一个人。我揉了揉眼又看。这时二妹开口了:

“姐姐,你不要看了,那就是他,夜夜都在那里的。”

“谁啊?”

“三妹说的那个人,那时她不愿意告诉你。她去学绣花,就是想把那个人的样子绣出来。前天我看到她将自己的每根指头都扎出血,滴到绷子上头。”

“你去她那里了?”

“我偷着去的。姨妈把她关在绣房里,不让任何人同她见面,我隔着玻璃看她,她不知道。姨妈放了一只猴子放在绣房里监视她。嘘,别出声,他动起来了。”

可是我感觉到是我脚下的地在摇晃,我自己在摇晃。我在摇晃中看见对面的黑影越来越庞大,夜空看不见了,四周漆黑,二妹也消失在漆黑之中。我站立不稳,往地上坐去,但我并没有坐在地板上,我好像坐在空气里头了,因为我仍然不停地摇晃。

“你看,她进屋了。”二妹在遥远的地方说话。

空中出现一些微弱的光点,不凝神去看简直就看不见。慢慢地,那些点连成了一个大的圆圈。“那是老鼠嘛。”二妹又说,“你屈一屈腿就行了。”

我屈了屈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接着就听到她在哭。

天开始亮了,花园里什么都没有,花岗岩的桌子被雨淋成了深色,令人想起墓穴。她哭,是因为花园里什么也没有;而夜里的时候,‘他’在那里。她是躺在床上哭,被子蒙着她的头,两只赤裸的胳膊伸在被子外头。

他们派我到姨妈家去看望三妹。这个姨妈,我从未听说过,后来妈妈有一天突然说起她,随即就将三妹打发到她那里去了。“小云,你不要走丢了。”大哥交给我船票的时候严肃地说道。我出发之前他们全躲着我,家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莫非有见不得人的隐私?抑或是三妹在那边出了问题?

湖很大,轮船在湖里弯弯绕绕地行进着。整个舱里的人都在吸烟,我怀疑他们吸的是大麻。这些穿白麻布衫的人,神情怪怪的。

“你呀。”中年汉子说。

他总说这种半句话,对面的女人,似乎是他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等他的下文。当然没有下文。然后两个人的脸都淹没在烟雾中了。

有一刻,船沿着岸边行驶的时候,好像突然要搁浅了一样猛地撞在什么上面。舱里的人都倒下去,他们情绪激动。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从机房里走出来,满脸懊丧,口中大声说着:“见鬼,见鬼!”一路穿过人群,走到船尾去了。船真的停下了,但并没有停在岸边,我们离岸还有一百多米远。舱里的人纷纷脱了衣服往水里跳,这些人都会游泳,他们像一群鱼一样往岸上游去。难道这条船要爆炸了吗?空空的舱里头只有一个老太婆,这个衣衫不整的老太婆坐在机房的门边,对周围发生的事无动于衷,她居然在绣花。她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绷子,绷子上面绣出的图案有点像人脸又有点像狐狸脸。

“您的眼力真好啊!”我对她说。

她朝我抬起脸来,这时我才发现她是一个盲人,她的眼眶里是两个旧式的瓷眼球。

“船长到哪里去了呢?”我问。

“这里没有船长。”她摇着头说,“为什么你不跳下去呢?你要是跳下去,说不定这会儿都到家了。啊,我知道了,你不会游泳。你考虑得太多了。”

“这些人的家都在这个荒岛上吗?”

“荒岛?你太小看这里了。你可要看仔细!”

她很生气。为了转移话题,我问她是不是认识一个叫余三妹的小姑娘?

“她就住在这个岛上。”她指了指那边。“你不游过去,怎么见得到她?”

“您是我的姨妈吧?”我鼓起勇气说。

她不回答,低下头去绣那张脸——现在是一张狮子的脸了。

我看见他们全都上岸了,湿淋淋的在岛上各自散去。我不会游泳,怎么办?再说天已经要黑了,岛上显得很阴森。这个老女人(我的姨妈?)她是怎样刺绣的呢?她如此的镇静,莫非打算在船上过夜?她突然抬起头,要我到机房里看一看。

我打开机房的小门,在黑暗中看见了地上那些移动的闪光点。有什么小动物擦着我的脸颊在空中飞。“老鼠啊。”我说。轮船早就熄火了,机房里静静的。奇怪的是这里头一点儿机油柴油的味道都没有,反面弥漫着动物皮毛的气味,像一个兽穴。老女人在外面“咯咯”地笑着,她问我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没有。我看见了,那是比黑暗更黑的一长条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