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

残雪

毛米走在大路上,太阳很烈,他不住地用衣袖擦汗,他是去投奔他舅外婆的,从前他听母亲说过老人住在外县的尼姑庵里。毛米的村子在召山的半山腰,就在前两天,可怕的山火将整个村子彻底吞没了,只留下了那些断垣残壁,还有焦炭一般的人体残骸。灾祸发生时,毛米正在山那边的一家人家学习弹棉花,他在那一家学艺已经有一年时间了。毛米加快了脚步,他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前方路边的村子,那时如果运气好,就可以讨到一碗饭吃,睡在人家厨房里。本地毒蛇很多,睡在路边很危险。

那家人家刚一得知毛米一家人都被烧死了,就立刻通知毛米离开。他们认为现在已经没人来为毛米付学手艺的费用了,他们要另外招一名学生。毛米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师母心慈,她为他准备了一大袋薯干和玉米馍,让他路上吃。她还反复叨念:“那个地方,到底走不走得到?”师母指的是舅外婆的尼姑庵,是毛米告诉她的。毛米现在回想起了师母的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那个地方遥不可及,还是说根本没有那样一个地方?而且师母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就出现恐惧的神情。其实大家都知道,毛米去的这个地方叫流县,是一个很小的县,县城只有一条小街,尼姑庵就在街尾。只要顺着大路一直走下去,就会走到县城。这个情况毛米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了。然而告别之际,师傅冷笑着,说他去那里是去“找死”。还说从前兵荒马乱时,县城里的尸体堆成了小山。“只有流窜犯和小偷去那种地方!”师傅说这些话的时候,师母就偷偷抹眼泪,他们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姨妈则躲在一边向他做鬼脸。毛米受不了那种氛围,便决绝地一扭头就离开了他们家。

路边的那个村子看着很近,可是就是走不到。毛米有些着急了,因为天正在渐渐黑下来。那村里有一座炮楼,炮楼上挂着一盏马灯。在昏暗中,那马灯的黄光代表着毛米心中的希望。毛米加快了脚步。虽然周围在降温,他身上还是热汗不止。忽然他看见有一个人举着那盏马灯在向他这边打信号,那人的动作似乎很焦急,是为了什么呢?终于,毛米来到了村口。从路两边的两棵树后面各跳出一个人来,手里拿着粗棍。

“是来偷东西的吗?”其中一个说。

“我是来借宿的。”

“原来是你啊,村长在炮楼上等你呢!你这个到处乱滚的小萝卜!”

那两个人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嘱咐他说:“可不要走错了方向啊!”

毛米盯着那马灯,摸索着往前走,因为脚下的那条路越来越窄了,周围已变得黑洞洞的。路的一边是矮屋,另一边却是一堵高墙,这使毛米觉得这个村子的结构特别奇怪。更奇怪的是,尽管他仰着头,盯着那炮楼的方向前行,他却感到自己在走下坡路,而且坡度比较陡。他一直下行,那炮楼和马灯却也并未消失,一直浮在他前方的半空,并且那人还在打信号。看来他是向他打信号。

“我在这里!”毛米挥手喊道。

那人没听见。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毛米大喊,还跳起来。

因为得不到回应,毛米就弯下身捡了一块石头,瞄准那盏马灯砸去。他用力过猛,马灯居然被石块砸灭了。现在那上面成了一片黑暗。那人说话了,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天上传来。

“你抓住绳子了吗?在你的脚边。”

毛米蹲下身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根棕绳。他刚一用双手握住绳子,绳子就绷紧了。他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被吊上了炮楼。

“既然你对这里这么感兴趣,你就代替我守在这里吧。”

那人在暗处说话,他说完就下楼去了。在这个平台上,毛米松了一口气,他想,在这里休息总比下面好,大概蛇和蜈蚣也不会到这里来。他靠着矮墙坐下,拿出一块玉米饼来吃。周围有很浓的煤油味,大概是刚才那盏马灯里面溅出来煤油散发出来的,毛米一闻到这个味儿就回想起死去的亲人。不知怎么,他心里并不悲伤,只是觉得很空虚。原来他有父母,有哥哥和妹妹,现在全没有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他现在去投奔的舅外婆,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吃过人肉,那么她是不是一名老巫婆呢?

毛米蜷成一团正要入睡,炮楼下面响起凄厉的叫声:“杀人啦!”毛米站起来,将身子探出矮墙外,他看到三名举着火把,手执大刀的人在追赶一名老头子。老头被追上了,扑倒在地,那三个人围上去用刀砍他,他口中发出很响的呻吟。毛米一下子听出来,这位老人就是刚才在炮楼上的这个人。他全身发抖,赶紧蹲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毛米心里想,他不是村长吗?他们怎么敢杀村长?这三个人既然举着火把,就不是外来的强盗,而是村里人啊。毛米又记起先前有人对他说过,村长是在这个炮楼上等自己。怪不得他说:“你就替我守在这里吧。”现在他自己却遭此毒手。毛米感到自己的脑子乱了,他躺下来,将身体紧紧地贴着那矮墙,恨不得使自己同墙结合成一体,这样人家就看不到自己了。然而他又听到那几个人正在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