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小说的意义及生成机制(第2/4页)

残雪小说是在非理性的精神世界中寻求理性的存在和精神的救赎。事实上,在残雪大量的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中,很多篇什中都有一个“先知”或说“觉悟者”,引领着旧我的精神存在进行自我更新和救赎,走向更高级、更自由的精神存在(人的自我神化过程)。比如,《黄泥街》中的王子光、《天空里的蓝光》中的父亲、《蚊子与山歌》中的三叔、《历程》中的离姑娘和老曾、老王,等等。这些引领者犹如《神曲·地狱篇》中的浮吉尔和俾德丽采。残雪小说中的这些“引领者”与但丁、歌德作品中的“引领者”或说“启迪者”不一样的是,他们是人而不是神。他们既高傲又谦卑,既平凡又崇高,既充满人性的温暖又冷漠如沉默的圣者。体现出一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庄子·知北游》)的精神境界。而且,这种种的精神救赎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种种精神和肉体的磨难而后才达于一种精神的自觉。比如,《去菜地的路》中的仁升表哥、《饲养毒蛇的小孩》中的砂原,等等。因此,残雪小说与现实主义小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义”生成机制。用阅读现实主义小说的方法来阅读残雪小说是一种阅读立场的错误。

人类为世间万物之灵长,残雪小说对精神世界的探索是只有人类才有的唯一标志着人能够作为万物主宰而存在的精神特征。现代科学已经证实,动物有语言,会做梦,有集体意识和牺牲精神,求偶时有审美感,会生存教化,但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明动物有精神存在的意识。马克思主义者解释人类的进化原因是“劳动创造了人”,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应该是劳动和精神觉悟两者的结合创造了人。如果人类不能证明自己自身有追求精神存在和自我的精神更新功能,那人类的存在就是荒谬的,与动物的群体存在并无大异的。这个问题在哲学上早有证明,但在文学上只有探索人类精神存在的最优秀的作家能证明这一点。这就是残雪小说存在的非同凡响的意义。

三、面向行为动机的叙述

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方法,本质上是通过人物行为的发展和结果来完成叙事的。人物的对话、行为,构成了小说的事件和故事情节。人物的对话和行为在经验世界都是可感可观的,因此,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方法是面向行为的叙述。小说是用语言创造形象而构成事件和情节的,是可以用于言说的艺术。而人的精神存在往往是人的非言说部分——无法用语言表达,不能用现实主义小说的故事方法(因为精神存在不是故事)来表达,形式上类似于精神分析学说的无意识,但不是无意识。非言说的精神存在悬置于人的经验世界以外,也是现实主义作家不需要也无法去表现的部分,因此被现实主义小说丢弃。毫无疑问,现实主义小说将人的这部分精神存在拒之门外,这是一笔巨大的精神损失。因为那部分精神存在呈现了人的非理性和梦呓,是被厚厚的世俗生活紧紧地包裹在人的精神硬壳之中,是被社会群体“在世”的道德、伦理和价值取向认为没有社会意义或不允许表露的部分。精神存在由于生存于人的本我之中,因而更真实。它是一个人的本真存在——不依赖于现实物质生活条件的优劣而存在,只伴随生命的终止而终止。而且,人的精神存在的隐秘性,往往是不为世俗世界价值体系所接受、承认和接纳的部分。在人们丢弃的精神存在中,残雪开始了写作。

当现实主义作家触及到自身的纯精神存在时,作家停止了思考。当他们的思想无法用世俗故事表达时,他们停止了写作。现实主义是面向行为的写作,残雪则是面向行为动机的写作。残雪小说着力于未发于言、成于行的前意识——那是现实主义作家一直哑然沉默的地方。现实主义把思想贯注于世俗事件,变成故事,从而达成社会意义。残雪把世俗事件拿来演绎精神世界,那个还未产生道德、伦理、价值之前的世界——元世界。于是,那个被现实主义缝合起来的世俗世界被颠覆和撕裂了。我们看到了精神世界内部的惨烈、恐惧、迷茫、吃屎。比如残雪的《黄泥街》。

四、精神事件和世俗事件

我从一个小小的例证来表达我的论述。如果一个人想自杀,那么这个自杀的念头绝不会只存在于已经自杀者的思想中,也同样会存在于永远都不会自杀、而且活得很滋润且成功的人当中。有所不同的是,前者的自杀动机产生了相应的行为结果——自杀成功。这种前因后果的重合就构成一个世俗事件。因为这个事件有前因后果,可以演绎成一个悲天悯人或可歌可泣的小说故事。然而,后者并不会自杀,只是一个自杀的念头,是虚拟的、不实施为行为的念头,只是一个虚拟演练。这种有因无果念头不构成行为“动机”,没有产生行为结果,不能演绎成小说。这是一个纯个人的精神事件,对现实主义小说而言,根本没有意义。如果一个在世俗生活中很正常的人说他“想自杀”,人们只当他说说而已。如果这个人真的自杀了,那人们会震惊。因为人们总是按照一个人世俗存在的优劣来判断一个人精神存在的优劣。因此,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仅仅限于作品人物的对话和行为,无法涉及人物对话和行为的动机。因为“动机”不存在于作品人物之中,而是存在于作家思想之中,是作家的沉默部分。因此,现实主义作家对人物不能表现为行为并产生行为结果的精神事件一概不予以承认。作家的写作格式常常是:作品通过某某事件的描述,反映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事实上,现实主义作家所谓的“精神”,既不是作品人物本真的纯精神存在,也不是作家本我存在的那个精神。而是一个浮现于作品之上的、被社会化了的精神,是一个符合社会伦理道德、世俗教化的典范——精神,或者是对这个社会化的“精神”的否定和批判。它只是一个让读者通过其描摹的事件去感知人物社会化的、理性的、符合世俗社会生存规则的精神。这个“精神”事实上是世俗化的,面向经验世界的,本质上是一个世俗事件,不是精神事件。而作家本人隐秘的本真存在的精神被这个世俗化的“精神”所覆盖和被舍弃掉了。因此,如果现实主义作家通过什么的描摹而写出了人的本我的精神存在,那是天大的谎言。那是用世俗存在的“精神”掩盖本我存在的“精神”,用世俗事件替代彼精神事件的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