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启明和六瑾(第6/7页)

她回到灌木丛那边时,启明老伯已经走了,只有周大树一个人躺在地上看报纸。他的左手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赶蚊蝇,可是六瑾看见草地上很干净,并没有蚊蝇。

六瑾又发现,他的双脚夹着一只彩色的漆盒,十分灵活地转动,像杂技演员表演一样。漆盒上绘着好几头雪豹。

周大树将报纸放在胸前,朝六瑾笑了笑说:

“这是我的骨灰盒,我打算以后火化尸体。您的打算呢?”

“我?不知道。也许火化。”六瑾慌张地回答,“我还没考虑过。”

“当然,您有的是时间。我和启明老伯是室友,我们都住在免费旅馆里头。那一天我见过您,您没看见我,因为我在暗处。”

他拍了拍胸口上的报纸,又说:

“我很关心时事,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我要弄清,我是住在一个什么样的星球上。您瞧我有多么俗气。到处都有蚊蝇,哪怕小石城这么干净的地方。”

后来他站起来了,他的样子很虚弱,六瑾担心他要跌倒。他倒没有跌倒,只是吐了一口血。他扶着胡杨树干,回过头来向六瑾说:

“您平时见不到我,我总是在暗处。您看看这盒子上画的是什么?”

六瑾刚要说是雪豹,又将话咽回去了,因为并不是雪豹,是一些脸谱。

“不认识吧?哈哈,您认不出的!”

六瑾不安起来,在前方草地上的沙棘树那里,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她对周大树说她要回家了。

“再见。”他说,“我的朋友来了,他们平时不习惯见人,也同我一样老呆在暗处。他们都是腼腆的年轻小伙子。您这个时候回家,可不要想不开啊。”

六瑾心里一惊,停住了脚步。她想了一想,朝小树林走去,躲在里头。她看见两个青年在草地上忙碌,他们在弄一根绳子。周大树又倒在地上了,莫非已经死了?那两人将绳套套上他的脖子,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拖着他走,一会儿他们就走到路上去了。那里有一辆翻斗车,他们将他像扔一捆柴一样扔到上面。

六瑾回到了家,她仍然觉得恶心,她问自己:她究竟想得开还是想不开?

“你这个水性扬花的浪荡女人!”鹦鹉突然大声说。

她看了看鹦鹉,脸上浮起微笑,一下子恢复了精神。她也大声说:“我是想得开的。”说过她就到厨房里去做饭。

她一边做饭口中一边念:“启明老伯啊,启明老伯……”她感到自己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这个周大树,会不会是设计院的职工?自从父母离开此地,六瑾觉得自己同设计院已经一刀两断了。虽说一刀两断了,但又隐隐地还觉得有些什么看不见的联系,比如启明老伯,不就是从设计院退休的吗?她决心下次一定要问问老伯。她给自己做了一个南瓜饼。

六瑾坐下来吃饭了,她侧耳听了听,心里想,是风,院子里的风多么欢快啊!那些蛙,一定还在,很可能已经繁殖成一个合唱队了。老石当初真有远见!她的小院,她的房子都在沸腾,多么宜人的气候啊。前两天,阿依无心地说了一句:“你这里也是一个‘奇趣’旅馆嘛。”那句话使得她的思路狂跑,收也收不住。此刻,她盼望启明老伯走进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共同进餐。他在干什么呢?在城里游荡吗?

厨房收拾好之后,她就坐在那个墙洞边休息。好久以来,她就有了爹爹的那种感觉,那就是,黄昏之际,的确有成群的小东西从屋里往外跑。她将一只手伸向那个洞边,甚至可以微微感到它们身体的质地呢。她似乎摸到了羽毛之类的东西。

天完全黑下来了,六瑾还是没有开灯。她将鹦鹉挂到大门口那里,让它闻闻院子里的花香。黑暗中走来了身穿护士服的苗条女人,手提精致的、古香古色的马灯。随着她的临近,六瑾闻到了微微的来苏水的味道。

“我还在马路上就听到你院子里的喧闹了,不知不觉我就走进来了。六瑾,你母亲好吗?你这里可以让时光倒流呢。”

她将马灯放在地上,她的身体藏在黑暗里。六瑾听见她在轻轻地笑。一只鸟将架上的葡萄啄得掉在地上,一粒,又一粒。

“我在医院那边,你几十年都没过去。我年纪很老了,比你妈妈老很多。那时还没有城市,就先有了医院。我是护士长。”

六瑾想,护士长的声音就像年轻的姑娘。她说她只是路过,现在她要回去值班了。她还说最近病人很多,连地下室里头都睡满了。

她走了以后六瑾才想起来自己只看清了护士长的一双脚。那是多么秀丽的一双脚啊,穿着白色的护士鞋……她在马路上,居然可以听到这院里的喧闹。可实际上,今夜她院子里很静很静。她究竟长着什么类型的耳朵?护士长的话再一次证明了一件事,这件事好几个人都证明过了。想到这里,六瑾感到自己激情高涨,脑海里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小格子,那些格子里头都放着珍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