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瑾和蕊,以及无头人

一早,蕊就来到了院子里,坐在那口废弃的井旁。六瑾一定是看见了他,因为她在房里喊出:“蕊!蕊!”蕊没有回答,他在观察从井面的花岗岩石头缝里爬出来的蚁们。他想,蚁巢会不会筑在井底呢,那将是多么狭长、曲折而幽深的小道啊。他有点紧张地盯着这些工蚁,没有注意到走拢来的六瑾。

“这种古井,是前人的遗产。还没有小石城的时候就有了它。那个时候,竟有这么高超的打井工。我听说他们隐居在这个城里。”六瑾轻轻地说。

蕊站起来,感激地对六瑾笑着。他们一块到厨房里吃饭。

“蕊,你准备好了吗?”

蕊喝光碗里的羊奶,放下碗,有点犹豫地说:

“我不知道,六瑾姐姐,我很紧张。我从来不知道自己。”

前一天,他俩约好一块去戈壁滩。因为六瑾想利用自己的假期“重走父亲的路”。中间隔着这么多年头,六瑾重返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就告诉了蕊。蕊沉思了一会儿之后问她:

“那里的人,会认得出我吗?”

“难道不值得一试吗?”

“好。”

他们收拾好厨房后,马车就准时来到了院子里。是那种简陋的货车,由两匹黑马拉着,车夫是个傲慢的汉子,似乎总在冷笑。

坐在车上,蕊紧紧握着六瑾的手,显得很害怕。六瑾心里很温暖,她想,蕊真是个孩子啊,他不是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走南闯北么?

车子一会儿就驶出了小石城,来到更为开阔的乡间。蕊的表情一点都没放松,也不说话。六瑾注意到他们走的是一条很好的柏油路,但奇怪的是路的两旁看不到人烟。走了很久仍然只看到大片的荒野延伸开去,到处是野草和黄花紫花,连树都很少。天空高远,车轮欢快地滚动着,六瑾心里却存着疑团。她想用谈话来冲淡紧张的氛围,但蕊不肯开口。车夫是六瑾的同事介绍的,据说常年在小石城和戈壁滩之间跑,经验丰富。

“蕊,你不要害怕,晚上我们就到旅馆了,我认得旅馆老板。”

这时车夫忽然回过头来大声说:

“是那位无头人吗?你认得他,这可是个好兆头!”

他这一喊,六瑾脑子里那些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寒冷的夜晚,她和父亲穿着棉袍戴着棉帽来到花岗岩铺地的旅馆天井里头。有火把一样亮的东西落在花岗岩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响声。那是流星吗?那个人在走廊下叫爹爹,爹爹就过去了。他们长久地交谈,六瑾冻得要昏过去了。是的,她一次也没见到过那张裹在头巾里面的脸!她问过爹爹,爹爹说他原来是巡逻兵,执勤时受了伤。

下午时分马车驶出了荒原,进入一个小县城。这时蕊才好像活过来了。六瑾和蕊下车去吃饭,车夫去饮马。

那家小餐馆很冷清,墙上的那两幅水彩画令六瑾有点忧郁。两幅画里都是戈壁滩的石头,石头被火一样的晚霞映照着。蕊掏出一个放大镜,凑近去看那些石头,口里发出含糊的惊叹。

“戈壁滩还没到呢。”六瑾提醒他说。

他们吃饭的时候,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而这个时候马路对面的那家餐馆里头人头攒动。女服务员无所事事,就走过来同他们说话。

“客人们都说我们不该在厅堂里挂这种画,让他们看了心情不好。我们这里的风气啊,很低俗。”她不屑地撇了撇嘴。

六瑾要付账,她说不用了,还说这个饭馆就是为“远方来的朋友”开的。

他们出了餐馆在马路边行走时,蕊激动得搓着双手,不停地说:“那是什么样的石头啊,真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六瑾问他:“你看见了什么呢?”

“什么?你问我看见了什么?一切。”

“你总是带着放大镜吗?为了看画?”

“是啊。”

但是马车和车夫都不在原地了。六瑾隐约地感到某种变化发生了。为了让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六瑾就站在街边给蕊讲她从前的那次旅行。不知为什么,她脑子里关于戈壁滩的印象好像在改变,她费力地讲着,回忆着,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提到“无头人”,即那位旅馆老板,忍也忍不住。那个裹在黑袍里头,老是同她父亲谈话的幽灵,对于她有无穷的吸引力。

“嗯,”蕊说,“从你的讲述来看,戈壁滩的奥秘就在那个旅馆里头,对吗?六瑾姐姐,你觉得刚才那个服务员认出了我吗?”

“可是我们还没有到呢,蕊。”

“你这样想吗?你怎么知道还没有到呢?”

六瑾答不出,现在她已经看见那种变化了,因为女服务员正站在报刊亭那里看报呢,谁知道她是不是看报?马路对面的餐馆里,顾客们都陆续出来了,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街边,观察六瑾和蕊。蕊从衣袋里掏出放大镜,去看电线杆上面的一张小广告。六瑾也凑近去看。那是一张普通的旅馆介绍广告,上面写着从这里往前两百米,有一家“奇趣”旅馆,提供床位与膳食。广告词里头居然提到“戈壁滩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