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困难的爱》(第5/15页)

这就是他和骡子面对死神的形象(其实只是一种表演)。英勇和邪恶的对峙有点像博尔赫斯笔下的场景。这是人性之根的展露。死去的老人又将在另外一篇小说里面复活,继续这阴沉而悲壮的人生之旅。在这个世界上,这一类的作家都有一个英雄的情结,那是从久远的孩童时代就已形成了的。成年之后,无论世事多么险恶,自身的欲望总会铸成那个英雄的形象。这一点是不变的。

五 活着的不易

——读《三个里面有一个还没死》

从某个角度观察,艺术地存活在这世上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你会变成那三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也许你有申辩的理由,但杀人机制不会放过你,你必死无疑。你叩问那个机制,你一心想看破死神内面的机关,你甚至一直心存侥幸,但残忍的、痛苦的死还是降临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你无法改变历史。

他现在才记起来他没有被击中,因为他在那之前已经扑下去了。他已不记得他是否是有意这样做的,反正那已经不重要了。 [265]

这名侥幸存活的罪人在深井底下经历的一切比地狱还要恐怖。“机制”不是简单地让他死,而是一次次让他抱希望,然后让他经历更可怕的打击。一个人,如果还要保持自己的作为人的体面,在那种情况下只有马上死掉。然而活的冲动是多么强大!也不知为什么要活。他的耐力变得如地下的野兽一般,他作为人类的感觉几乎全部麻木了。此时便是理性与欲望之间的张力的极致,艺术家到达这种境界时,成功就在眼前了。

但是这个裸体男人已经不抱希望了。他永远不能回到地面了,他也永远不能离开这口井穴的井底了。他会在那里发疯,喝人血,吃人肉,他甚至没法寻死。 [266]

连死也没法死,推理当然更加没法进行。怎么办?于是他就在完全的黑暗中竭尽全力滑动身体了。这种近似本能的运动让他看到了耀眼的、如光晕一般的东西。出路终于被他找到了。

我们在创作或阅读中是否也曾像这名罪犯一样滑动过身体?如果还没有过,那就要更加用力,更加冷酷地逼迫自己。让机制启动制裁,让热血沸腾,让衣冠楚楚的人变成不顾一切的兽,然后再让高层次的人性在煎熬中复活。如果我们酷爱艺术之美,就训练自己成为这一类强有力的罪犯吧。如果我们的躯体还没有彻底僵死,就聚精会神地滑动,追寻那古老的律奏吧。

六 终极体验

——读《布雷区》

这个人为什么要穿过布雷区?他那些紧张的推理是由什么样的激情所推动?

“没有人知道布雷区在哪里。”老人重复说,“这个隘口是一个布雷区。”

然后他做出那个手势,就好像在他和所有其它事物之间有一块蒙尘的玻璃一样。

“喂,我总不会那么不幸吧,会吗?——往那里走去,踩在地雷上?”

年轻人问道,笑了笑。那笑容使得老人产生出吃了一个生柿子的感觉。

“嘿嘿。”老人然后说。仅仅一声“嘿嘿”。

此刻,年轻人努力回忆那一声“嘿嘿”的语调。因为这可以说成:“嘿嘿,你不应该这样想。”或者:“嘿嘿,你永远搞不清。”或者:“嘿嘿,完全可能啊。”但老人只是发出了一声“嘿嘿”,没有特别的语调,空洞得如他的凝视,暗淡得如同这山区…… [267]

他是被迫来到这里的,但他也是自愿来的。他饥肠辘辘,食欲得不到满足。他不是来寻死的,却不知为什么渴望死亡体验。对于这样一个矛盾重重的家伙,你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是“嘿嘿”。他就在这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嘿嘿”声中迈开了脚步,答案要由他的两条腿来提供。他朝那荒凉的、草木难生也没有路的隘口迈步,隘口也是布雷区。他曾经来过这里,他隐约记得隘口是很宽大的。既然这样,就不会每一块地都有地雷,至少现在还没有,只要他谨慎……

他不期而遇地看到了隘口,他感到一种刺痛的惊讶,同时还有害怕。因为他没料到这地方开满了杜鹃花!他被花儿的海洋淹没了。这时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位老人朝空中挥动着的双手。老人说过:“就在那边。”他还看到手的阴影落在杜鹃花上面,将花儿们全部盖住了。土拨鼠催命地叫,他想逃,可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现在他只好碰运气了。

这里是隘口,布雷区只能在这里。这个事实反而给了他某种宁静。因为这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地方啊!又是那个老问题:他为什么一直在下意识地找这个地方?不知道。

如果他向前走了一步,那是因为他不能有其它举动,因为他的肌肉的运动和他的思维的进程使得他走了那一步。但是存在着那样的瞬间:他可以迈这一步,也可以迈那一步;他的思想在疑惑中,他的肌肉绷紧却找不到运动的方向。他决定不去考虑,让他的腿像机器人一样移动,看也不看地让他的脚踩在石头上。但恼人的怀疑还是折磨着他,那是对于他的意志的烦恼:是他的意志在决定他向左转还是向右转;他的脚踩在这块石头上或那块石头上。 [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