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3/24页)

然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小镇生活的本质一下子就在“我”的眼前展开了。这个生活就是写作本身。人们进入这个悬置地带,以打赌(“无中生有”的营造)作为追求;主角们身上负载着生存的最大矛盾,在势不两立中延宕;“我”则处在要不要进入这种生活的犹豫之中(毕竟,那是多么温暖的回忆啊)。

于是“我”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矛盾,开始同女主角进行那种戏中戏似的,具有神秘色彩的对话。在那种对话里,久远的、精神的记忆复活了,“我”不知不觉地向身旁这个美和温暖的化身靠拢。几乎是一瞬间,障碍就出现了,首先是手中的箱子决定了“我”不能同她交往,接着是她前夫的出现,暗示了我们之间的三角恋(过去?现在?将来?)。此时,读者将深深地感到:美是追求不到的,写作就是心在渴望中煎熬。惟一可以感到宽慰的便是,这种煎熬也是一种释放。

由于“我”的介入,命运的鼓点一下子变得紧迫了。凶神出现,“我”必须继续“我”那逃亡的旅程,否则便是灭亡。但“我”毕竟介入过了,“我”又一次看到了真实的灵魂图象。当“我”在茫茫的黑夜里旅行之际,那个温暖的、弥漫着水汽和咖啡香味的小站,那几个忧郁的模糊的人影将会出现在我脑海里,给“我”慰籍,也给“我”勇气——“我”渴望的不就是这种小站的体验吗?人都有一死,一次次模拟这种死里逃生的游戏显然是作者最大的爱好。小站里的一切都具有神性,在那种欲望蠢蠢欲动的氛围里人最容易想入非非,因为是创造的瞬间啊。你渴望女性之美,女主角就出现了;你说出你的预见,你预见的那个人就真的出现了。当然,逻辑的最后阶段总是死神现身,不是真的死,而是拼死逃脱的表演。

为什么纯写作永远是关于开端的写作呢?因为在这种写作的规定中,人只能在一个一个的异地小站中短暂停留。这种真空似的小站,不具备充足的供人呼吸的氧气。所以自由的境界只能体验,不能生活于其中。纯文学就是在这些异地小站中表演极限体验。即便如此,世俗中的人如果从未到过这种小站,将是多么大的遗憾啊。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摆脱”的冲动吗?

第二章

作者又一次用斩断时空的手法在这一章中重新开始,为的是在读者内心引发骚乱和革命,使读者在悬置状态中奋力挣扎,从而让潜意识浮出表面,去寻找纯粹的意义。而这样写下的作品,则是直接用永恒性联系起来的作品。这种“胡乱归属”的技巧可以追溯到博尔赫斯的小说,他的《汤姆·卡斯特罗: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骗局》所描述的便是艺术主题的统一性和无限多样性这一对矛盾。卡尔维诺则将这一点在本书中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篇小说完全不依通常的时空逻辑发展,它遵循的是另一种隐蔽的,更为强有力的规律。如同老夫人从奥尔顿身上认出她日夜思念的儿子一样,我们读者也将从这些不相干的独立小故事中认出让我们魂牵梦萦的艺术规律。当然,这种辨认没有现成的参照物,因为规律是看不见的,它潜伏在我们心底,要靠我们用力将它生出来——正如博尔赫斯笔下那位老夫人,因为爱到极致而用纯粹的幻想将一名替身变成了她的儿子。所以卡尔维诺借书中女读者的口说:

“我喜欢这样的小说,”她补充说,“它们立刻将我带进一个世界,在那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精确、具体、特定的。当我看到事情被写成这种样子、而不是其它样子,我就会感到特别满意。哪怕这些事是在真实生活中我似乎不感兴趣的、最平庸的事也如此。” [217]

这就是作者的写作原则,不遵循表面的“现实”逻辑,而遵循另一种明确而清晰的、直接同永恒相连的逻辑。这位女读者(或卡尔维诺自己)希望作品清晰而准确,不说任何题外的话,死死地咬住心灵的结构。这样做需要巨大的天才,因为普通人只能偶尔灵魂出窍。从这篇小说来看,卡尔维诺确实是这方面的大师。很少有作家能像他这样,一张口就说出真理,能让作品自始至终保持对读者(当然是最好的读者)的陌生感,并在最深层次上让读者产生与作品的共鸣。这位妙不可言的女读者是引导文章中的男主角同时也引导作为卡尔维诺的读者的我进入奇境的使者。她的话总是模棱两可而又充满了诱惑,她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模糊”——犹如来自深渊的呼唤。但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洋溢着真正的女性魅力。以第二人称“你”为代号的男主角立刻就神魂颠倒了,已经绝望的他重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贯穿此书的这位女主角,很像《神曲》中那位俾德丽采的现代变体,她既是一种理想,又能激起人的情感渴望。在她那暧昧而温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男主角的阅读眼光也在微妙地变化——变得更为开阔、更有激情、探索的欲望更强烈。《神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神性”回到了普通人的身上。她不再高不可攀,甚至随时可以同我们晤面,只要我们具备认出她的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