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2/24页)

但是问题出现了:由于过去的那沉重的债务,现在“我”已不想再进入生活;并且“我”也不想死。“我”该怎么办呢?当男主角站在车站门口犹豫不决之时,阴谋中的逃亡已被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

事实上,这一点是确定了的:我要穿过这里而不留下痕迹。可是我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分钟都在留下痕迹——我不同任何人讲话也留下痕迹,因为我作为一个不开口的人引人注目;我同人讲话也会留下痕迹,因为说出的每个词都会留下,之后又会带着引言的符号或不带引言符号浮现出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作者在这个长长的段落里,往假设上面堆砌假设,却没有对话的原因。在那层厚厚的铅字下面,无人注意到我的穿过,我得以消失。 [216]

这种逃亡其实也是一种突进,一种向着更深更黑领域的旋入。那么“我”为什么不愿再进入表面的生活呢?直接的原因是债务,更内在的冲动则是因为“我”要过一种本质的生活。这种生活被抽去了立足点,充满了凶险,因为赤裸裸的个人要靠“纯冲动”来维系自身的存在,即,你冲动,你才存在。而被“我”卷进去的读者和作家也面临同样的凶险。小镇车站,这个遥远的灵魂的居所就在“我”的本能的向往中出现了,与其说是上帝的安排,不如说是作者长期经营出来的奇迹。这里的酒吧里可以听到命运的喃喃低语,幽灵似的人们脸上总是同一种表情——一些本质显露的面孔。接下去发生的事揭开了谜底,但这个谜底依然是暗中发生的,如果读者注意不到,就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

“我”首先注意到这里的人们最大的娱乐就是打赌,他们对日常生活中的琐事都要打赌。所谓打赌,就是强调事物的偶然性。但在车站这个特殊的地方,任何一件偶然的事都有它的必然的根源,并最终会实现这种必然性。所以人们打赌说皮货店女店主的前夫会到酒吧来,他就真的来了;人们还打赌说警察局长会随后而来,他后来也果然如期而来。在车站,必然性也要通过打赌来实现。如同在创作中一样。

女店主的前夫来酒吧是来看女店主的,他们之间多年来仍有着痛苦难言的牵挂,这种关系成了他俩一生中永远解不开的死结。作者在此并没有介绍他们之间关系的具体情况,因为那种介绍是题外话。作者只是要向读者显露:任何“阴谋”的产生,都是由于人的情感上那些解不开的死结导致的;人的情感冲突正是诞生这种“阴谋”艺术的母体,即,通过“阴谋”演习,来转移、释放情感。于是女店主的前夫走进了酒吧,就像一个必然性的符号。他和她之间的人生悲剧构成了酒吧氛围的基础。与此同时,“我”用“我”的从前的情感故事来同她与他的故事交叉,我们进入让“时间倒转”的讨论中。所谓时间倒转,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回忆,而是一种突进似的倒退,退回到人的深层意识,让旧矛盾在那个地方获得新形式。所以讨论一完毕,“我”就想换掉“我”手中的旧道具——旅行箱。但这个箱子却不会受意识的支配被“我”换掉,那是不符合阴谋的规则的。

接下去“我”的必然性也到来了,这就是警察局长。通过“我”与局长的对话,谜底才得以揭开:原来“我”是一名密探,打进敌方警察组织的人,此刻“我”正受到敌方的追捕,必须赶快逃命。在最后一刻,“我”体验了死神的逼近,搭上特快列车逃出了圈套——或者说,作者通过“我”身上的浓缩的时间体验又一次抓住了生命;或者说,作为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者,我又一次经历了一场特殊的灵魂洗礼。

这就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的夜里所发生的一场灵魂深处的演出,一场凭空奋起似的搏斗,一次向命运的宣战。它的题目是《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

小结

此章演示了如何写作,也就是如何进入艺术生活的问题。从表面的身份规定中挣脱出来的“我”,斩断时间和空间的连接,坐火车来到灵魂的入口,向内观察其中那朦胧显现的、深奥的本质生活。这种写作是戏中戏似的合谋,作者身兼多职——既是读者,又是灵魂各个层次的演员。而写作的历程则是由表及里的层层揭示。

“我”在无名小镇的车站里进入对于“我”来说陌生的生活。最初“我”是作为旁观者来进入的,小站里的氛围对于“我”来说熟悉而又隔膜,但又总有某种说不出的吸引力牵制着“我”的注意力。“我”是一个不愿在世俗中生活的人,“我”愿自己成为那种随时可以消失的幽灵。在小站里呆了不久“我”就发现“我”的成为幽灵的想法破产了。“我”记起了“我”的“任务”,也记起了“我”作为一名下级间谍的身份,也就是说,“我”必须逃避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