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大事(第4/6页)

意静这边劝劝那边劝劝。

意静要意勤道歉;意勤说妈妈对不起;毛太太说不必道歉,我并不反对你们,我只是伤心……(接不下去,实在伤心);意勤说我没有说你反对,只是我自己要疯了(没有人听懂,可有人生气了);毛太太说你就这样为一个女孩子发疯?你值得吗?你对得起父母吗(气得又哭起来)?意静赶紧要意勤再度致歉。意勤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骂我好了。毛太太说我为什么要骂你呢?你也不必向我道歉,我这趟算白来了,婚礼我也不要参加算了。意静说小弟,你看你妈气得什么样子!意勤说妈妈对不起……

三个人一直说来说去,说了很久。后来意静先生李建华下班回来,毛太太已经因为疲劳、伤心及时差回房睡了。原先安排的出去吃饭只好取消,改成到意大利饼店叫个比萨送来。

建华开一罐啤酒递给意勤,说:“怎么一下飞机就开始吵?我等了一整天想去吃顿中国菜,这下又没吃成。”

意勤说:“对不起。下次再请你。”

建华觉无趣,耸耸肩,自开一罐啤酒吃饼。

意静说:“小弟,不是我要说。你们还没结婚,你这个方蓉也太厉害了一点,害你妈生气。也就是你呀,什么都要听人家的。你们认识才多久嘛,说结婚就结婚,一点基础也没有。”

意勤苦着脸道:“对不起。”

建华听得不耐烦,大声道:“讲什么嘛你们在讲什么嘛!一点都没道理。”他转向他太太:“是你要结婚还是他要结婚?天天就你在那里啰啰嗦嗦。”

“你吃你的,不知道少说话!”意静不示弱。

意勤慌得站起来赔不是:“对不起,害你们吵架。”

夫妻相望一眼,立时同心恨起这道歉虫来,就都不言语了。意勤感到孤立,心中酸楚,拿起啤酒打个招呼,自己走到院子里。

城里的空气污染还没有到这住宅区来,星星都看得见,望去像黑丝绒衬底的钻石。意勤仰望天空,拿啤酒罐在脸上冰冰,脸颊霎时湿了一片。

这些时日他是分外地容易感伤,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实在是没什么道理的话;有时候还有个缘故,有时候连个缘故也没有,心里的酸就会漫到鼻腔,再到眼里化作泪流下来。人长大了,伤心再不是“王小毛打我”那样有确实出处可考的事。意勤也恨自己的懦弱,也想懂得自己的心情;可是仔细追溯,却只记得第一次为了这些儿女私情弄得哭哭啼啼,是年初他为两人的事回台湾之后又来美国,方蓉从机场接了他到她住处吃饭。

那时候两人相识一共四十五天,间中扣去他回台湾的三星期,毛家太太小姐们评曰:认识太浅。其实不算过苛。然而男女之间的感情与关系发展到了某一程度,却是只能前进回不得头了。

方蓉的单卧房公寓厅、房都很小,厨房更只是进门左首一点方寸之地,却还硬摆下一张小餐桌。所幸她的室友平常多住在男朋友那儿,倒给方蓉许多方便。方蓉贤慧能干,又素性节俭,最不喜欢上馆子吃饭。自从第一次吃过牛肉面后,意勤都是和她同上市场里买了材料回来家做。意勤久违这种家庭风味,原来很是心醉;方蓉手脚伶俐,向来不要他帮忙,他就站在流理台这边看她做,有时候讲讲话,内容也不外是鱼香茄子该放多少大蒜之类。这一次,意勤却有些异样,是在台北的三周检讨心情之延续;他远远坐在客厅一角,沉静地看着阳光照进屋里,光影里浮着的灰尘。

如果结了婚,一开始买不起房子,也是要租间这样的公寓吧。意勤胡思乱想着。不会的,只能把她当成小妹妹,意勤天真地提醒自己,信上都已经写了的。

“你来一下。”方蓉喊他。他们之间不大相互称呼,可是因为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旁人,所以也不成个问题了。

意勤应声而起。方蓉将背转向他,说:“替我绑一下。”原来是她的围裙松了,而双手又是湿的。意勤弯下腰替她重新结好。方蓉一回头,两人就势亲了个嘴,动作流利纯熟。

她回到她的位置上去,继续洗洗切切,想起来问道:“台北很冷啊。”

“嗯。”他有点发傻,愣了一下又说,“下雨。一直下雨下不停。”

人就是这种习惯的奴隶吧。离开了台北两年,下飞机睡一大觉醒来,就觉得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再又跑来了,在方蓉的小客厅里,阳光给旁边后起的房子挡到了,照那样一线进来,光里像轻烟一样细细的灰尘,她在灶边将一簸箕菜倒进锅里,有声有势地蓬起一阵油烟。他就这样子又来了,好像昨天都还在这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