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大事(第3/6页)

司仪中英文宣布:“新郎新娘向新郎的家长一鞠躬。”

意勤偕方蓉再度转身,毛太太从第一排位子上严肃地站起来,慎重地一点头为之答礼,并不苟言笑。意勤不敢逼视,眼睛忙向下看,望着他妈妈的鞋尖。

毛太太的鞋变不出花样来,真正的十年如一日,十双如一双;不尖不方不圆的头,外加一个酒杯跟。

“我不能说反对,我反对也没有用。”毛太太是教员,春风化雨三十多年,向儿子训话是割鸡用牛刀,“只能说,我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毛太太离座踱两步,意勤的眼睛还是守着妈妈的鞋尖。

“现在时代不同,没有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们讲什么,你们是听不进去的,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毛太太重新落座,喝一口意勤堂姐毛意静泡来的茶,更向意静道:“这个茶就是我带来的那两罐吗?人家说冠军茶冠军茶,好几千块一斤,我喝了好像也差不多。给我喝真是糟蹋了。”

意静也是瘦长个子,孩儿面,和意勤长得如亲姐弟一般,闻言因道:“我听我朋友刚从台湾回来说,现在都还有什么泡茶比赛。人家喝茶哪像我们这样,很多花样的呢。像什么老人茶什么。”

意勤听见话题岔开,心中一松,不想危机就这样消弭了;早些时在机场,他妈妈对方蓉冷冷淡淡,才到意静家又借口要休息遣他送“方小姐”回去。在车上方蓉眼睛就红了,一直预言毛太太对这亲事要如何抨击阻挠,弄得意勤也心中惶惶,却不想危机就这样消弭!

“我喝茶和我处理事情一样,都是越简单越好,绝不搞什么花样。”毛太太每日朝会导师训话,每周班会导师训话,早将训话技术练至化境,她想怎么讲就能怎么讲,焉有宕开话题说不回来的事?为子不知母,意勤那口气实在松得太早。“像你这位方小姐,我就觉得她真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意勤把才抬起的眼睛又垂下去。

“既然你们一定要马上结婚,又在美国结婚,我觉得在教堂结婚蛮好是不是?结婚嘛,仪式嘛,我们家也不是教徒,这也是一种入境问俗的做法。我年纪大了的人还有这种观念,为什么你那个方小姐年纪轻轻,脑筋这么不开通呢?”毛太太望望儿子的颈项,又转脸望向意静。

意静就也发表意见:“我就说我和方蓉讲过了,在美国请酒席真是划不来,客人都是送礼物的,成本收不回来的。而且意勤刚刚开始做事,没有什么积蓄。不过方蓉说她父母亲是佛教徒,要叫他们到教堂去参加婚礼她觉得不太好——”

“说起来她是很体贴父母。”毛太太声音渐高,“为什么人家有那样的女儿,我会有这样的儿子呢?意勤,你呢?你一直说方小姐希望怎么样怎么样,你呢?我倒是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意勤慢慢抬头,正想找几句什么话挡挡,电话铃解救了他。

意静接听,交给意勤,是方蓉打来的。

意勤由哈啰始而后一路嗯嗯到再会。放下电话留神到那娘儿俩都在等他交代,就胡乱说道:“是方蓉打来的。”

“我们知道。”毛太太有点不耐,乃不再假装民主,单刀直入地问道:“她又是什么事?”

意勤嗫嗫嚅嚅地道:“她说妈等下起来,要我不要跟妈为我们的事情吵。”意勤没扯谎,只是稍微更正了内容。方蓉其实说的是:“你妈一定会骂我的,她以前没看过我就反对,今天早上她又对我不理不睬,她还不知道会把我骂成什么样子。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跟她吵,我相信她以后一定会喜欢我。而且就算她不喜欢我,我嫁的是你,你爱我就够了,对不对?”

毛太太听见并不领情,只冷笑道:“你倒是很听话。”顿一顿,叹口气,沉痛地又说:“你就这样给人家牵着鼻子走。”

意勤又垂下头去,忽然心里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流下来。一大滴落在自己手背上;凉凉的湿湿的,是他二十七岁男人的委屈。

意静先看到,慌忙示予毛太太。毛太太又急又怒,十几年没有搂过抱过的儿子,此刻只能隔着几步望着他为另一个女人伤心。她气急地也立时红了眼眶,怒道:“我并没有反对你们哪,你们要怎么样我还管得了吗?”毛太太说着,声音里头已经带了泪。意勤听见,再也难忍,由无声饮泣进而抽抽搭搭。两母子就一站一坐,遥遥各放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