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大事(第2/6页)

有一个大学同学念南加大算是住得近。他拿出随身带的通讯小册子,依号码打过去,却是录音机接听。这是他没有预期到的对方新装备,有点措词不及,留言信号过了好几秒后,他才抽冷子似的发了话:

“额,我是毛意勤。额,我没什么事啦。额,刚好到China Town,想打个电话给你。你知道我找到事了嘛,额,请你们吃饭啦——哦。我刚搬家。我可能上班前回去一趟,回台湾啦。我暂时住我堂姐那里,电话是——”

三十秒时间到,机器嫌他话长,切断了。这又是他始料未及,想想该把话说完才行,就又到裤袋里摸零钱。就这一回腰一低头才看到身后一个东方女子正在等他这支电话。他赶紧闪开一边,朝人家歉意地一笑表示“你请先”。女孩子也回他一笑,忽然用国语说:“我很快。”

虽然是在中国城,他还是惊异了,就特为多打量了她一下:是一个个子小小的长发女郎;是那样瘦小到如果不是脸上浓浓地化着妆,真会教人以为是个小孩的人。基于礼貌,他走开几步,好让人家说话。他漫无目的游目四顾,可怎么老觉得身后有眼睛望着他。却正在他要按捺不住去查究竟的时候,女孩子走向他来。

“我好了。”她说,“该你了。”

“我可以不要打了。”意勤听到自己的话也吓一跳,僵僵地笑起来,“我朋友不在。跟机器讲话我就会很紧张。”

“我也会。”女孩子微笑道。他忽然发现她的脸长得很清秀,小巧的五官按在一张方中带圆的脸上。如果不把粉搽得那么白,十足一个清纯小女孩模样。

“我只是想找个人一起吃饭。”意勤说,“不是周末,朋友都不在家。”

女孩子抿着嘴笑了,一会说:“我正好要去吃饭。”

他后来就一直记得两个人上过的那唯一一次小馆。是吃牛肉面,叫了一碟泡菜。他还要点冻蹄等等,一一被她否决。幸好无论吃的是什么玩意儿,至少他不是影只形单地庆贺自己的毕业与就业,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与他共度这样对他意义非凡的黄昏,他有点儿开心,又有点儿惆怅,余的就是不解——不解她,不解自己,也不解世事。

她说她叫方蓉。她问他的名字、籍贯、出生年月日、几年来美、目前状况、家庭情形……意勤一一答了。间或他说:“你呢?”方蓉就也介绍了自己。

一顿饭吃下来,倒也有讲有笑。意勤拿起餐巾擦手,一面赞道:“真好吃。”

方蓉说:“没什么。下次请你吃我做的,你才知道好吃。”她拿过账单看,像是打算分钱。意勤慌忙拦道:“吃了这么一点。我请客。”

方蓉没有坚持,只说:“谢谢。下次我请你。”等意勤拿过找钱放下两块小费,方蓉却从桌上夺回一张纸钞,塞进意勤口袋,道:“一块钱够了。”

意勤一向随和,加之又替自己省了一元,笑笑也就过去了。这样的萍水相逢,又在个熙熙攘攘的中国城里,虽然吃了个极早的晚饭,冬日里却也暮色沉沉了。再怎么说,仿佛都该道再会了。

意勤因而发问:“你的车呢?”

“我到China Town从来不开车的。停车太麻烦。”方蓉说,“我坐巴士回去。”

当然意勤要送。她住东边,也是个中国人聚集的所在。她和另一个中国女孩合租个一房一厅的小公寓。公寓是汽车旅馆改建,车子直接泊到她们房门口。

时间还早,天却晚了。她的室友还没回来,她那一扇窗是个黑洞洞。楼上人家在打麻将,哗啦哗啦,像台北。意勤望着前方,两个人坐在熄了火的车子里听人家家里洗麻将牌。

半天半天,意勤终于鼓勇侧过头去看她。他想他自己知道该做什么,人家那样定定地仰望着他,是个看过电影的男人就应该知道怎么办。这里是美国,此地更是好莱坞所在的大都会,他在她家门口,还不用问:“你的地方还是我的?”那吻,因为感情还不及培养,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可是那窗所撩起的遐思,却让意勤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掀起那层纱,他俯身在她的颊上一吻。观众不依地哗然起来。然而已经礼成。莫名其妙的司仪忽然想起台湾规矩,大声叫新人向观众鞠躬,谢谢大家。虽然是预演所无,迫于情势,新郎新娘只好鞠躬如仪。众人见新鲜有趣,不免鼓噪外带鼓掌还礼,场面顿见热闹。司仪受到鼓励,就紧接宣布各个方向受鞠躬礼的人。台上为他们成婚的人原不是牧师,是新郎学校里的指导教授。本来也没有人要他学做牧师,可是美国人不懂证婚,既然此二人不去教堂结婚,而租了个礼堂要他来讲话,他无师可法,乃将寻常牧师为人证婚的读经一段省去,改为请教来的中俗介绍结婚人生平,末了加上美俗的问人家愿不愿意。这时新人奉命向他鞠躬,他赶紧日式还礼,观众乃嘻嘻哈哈笑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