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蒋晓云小说里的真情与假缘(第5/10页)

她是为姻缘奋斗的勇士,赢得了许多女性的支持,她们纷纷四处为她筹谋,她自己也无疑地勇往直前,不负她们的热心。月娟像妈妈,是个有决断、讲实际的人,既然这姻缘是她笃定要走的路,她就立定志向要在这路上找到她的归宿。现在爱情是跟在她后头跑的累赘,她来不及等它了。

《老残游记》末了有一副对联,写出中国人对“姻缘”这个观念习惯性的看法:“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古代人听父母之命结婚,门当户对就好了,大多数夫妻谈不上有什么“缘”。真正有缘的相会,双方一见钟“情”,而且好像“前生注定”二人要相爱似的。所以林黛玉初见贾宝玉,就觉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有缘而成眷属,当然是人间最大乐事,但即使有缘而成不了眷属,这对孽侣时间精神放进去了,也是值得我们赞叹的。好多情侣,他们的结合不仅前生注定,也希望世世代代做夫妇,旧文学里有很多此类“再生缘”的故事。真正前生注定的姻缘是可遇不可求的,自己不必在“姻缘路”上长路跋涉去找对象,当然爱情不是“累赘”,而是他们的生命。张恨水《啼笑因缘》、张爱玲《半生缘》里讲的爱情故事,就是属于这一类的“缘”。

另外一种格调较低的姻缘是才子佳人式的。官宦之家的小姐,才貌出众,不肯随便嫁人,要把那些求婚的公子哥儿,亲自口试一番,才决定嫁给才情最高的一位。大半才子佳人小说讲一位自命不凡的才子,认为非是绝色佳人不足以配他。他到“姻缘路”上去跑一趟,果然碰到一位、两位甚至三四位此类的佳人,小说末了,都把她们讨回家。李渔开这类小说家的玩笑,写了部《肉蒲团》,才子未央生把如花似玉的新婚妻放在家里,再到“姻缘路”上去跑一趟,同好多少女、少妇淫乱一番。

文学反映社会现实,晚清有识之士就开始反对旧式婚姻,纯情小说渐渐抬头,到了“五四”时代,新派旧派的小说家都写那种不顾世俗考虑的纯情之缘。张爱玲一九五二年为《十八春》(稍加改写后,即是《半生缘》)出单行本,想来是大陆上此类小说的最后一部了。同时在台湾,父母愈开通,教育愈普及,经济愈繁荣,一般青年男女处理自己的婚姻问题,在态度上也愈来愈现实。不再有什么传统势力阻挠他们去自由恋爱,他们反而提不起他们父母辈的浪漫精神来,不顾世俗的考虑去专心三思地爱一个人。一对中学生、大学生,刚谈恋爱的时候,看来是很有“缘”的,但这个“缘”字一时间变不成“姻缘”,二人关系间“情”的成分就愈来愈稀薄了。对女方而言,一个男子占据了她好多年的青春,现在二十七八岁了,再要同少女们在婚姻市场上去竞争,自然感到吃力,不免涕泪交加,有痛不欲生之感。月娟是最有勇气的(当然她糊里糊涂订了几年婚,一直没有尝过爱情的味道),她要放下爱情的累赘,在婚姻路去找寻结婚的对象,她所有的女友都是她的媒妁兼父母。月娟母性很强,对男女之情她是不大懂也不大在乎的,一个没有爱情的姻缘,对她来说,至少给她一个发展母性的机会,没有什么可笑。“姻缘路”嘲笑的对象还是那个为了实际生活,为了个人的事业或享受,而放弃爱情这个理想的男女青年社会。对一个女子来说,婚姻也就是她的事业同享受。

  二 人间真情

蒋晓云在目今台北青年男女之间看不到什么高贵的爱情和任何其他的理想,她只能用她嘲弄间加上一些沉痛的笔调,写出他们之间的纠纷来。但她自己并非绝情之人,她在尚未同传统社会脱节的中年人、老年人身上,在未受现代大学教育的生意人间,在抗战期间成长的爱国青年群里,看到了“情”的延续。一九七七年,蒋晓云才二十三岁,还在师大夜间部教育系肄业,同时还担任了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工作,竟有时间写了六篇小说,而且篇篇是第一流的佳作(假如不能全算是杰作),篇篇采用了新鲜的题材,没有重复自己,最让我们见到她旺盛的才华。这六篇小说是“宴——三部曲”三篇(初刊《三三集刊》第一至三辑)、《快乐头家娘》《幼吾幼》《乐山行》(“联副”一九七七年四月六、七日,八月六日,九月二十、二十一日)。当然民国三十二年,张爱玲也才二十三岁,她发表了《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倾城之恋》《金锁记》等更多更显才华的小说,但蒋晓云二十三岁写出六篇精心佳构,我想三十年来还很少有别的年轻小说家在一年之中有过这样惊人的表现。这一节里我们讨论这六篇还加上三篇近作:《牛得贵》《春山记》《去乡》。“宴——三部曲”,《快乐头家娘》已集《随缘》,其余的五篇见《姻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