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4/9页)



民兵醒了。民兵说:

你他妈的要干什么?

他满脸发烧,心里感到很惭愧。

谁给你送来的酒?民兵问。

不是酒……是我……

民兵笑起来:这小子!

治保主任敲开门。民兵指着酒瓶子向他汇报。

治保主任也笑了。

你喝了它吧!治保主任说。

主任……我怕惊醒他们……才这样……我去倒了它……高羊很窘地解释着,恳求着。

我看不用了吧?男人尿清热解毒,喝了吧!治保主任笑容满面地说。

他忽然被一阵奇妙的感情撩拨得十分兴奋,他说:

大叔,这是高级葡萄酒!

治保主任与两个民兵六眼对望,然后都开颜微笑。主任说:

是高级葡萄酒,快喝吧!

他提着酒瓶,仰脖灌了一口,尿液尚温,除了微微咸涩外,并无异味。他咕嘟咕嘟地喝着,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瓶。他抬手擦擦嘴巴,眼睛里涌出热泪,脸上带着笑,嘴里说:

高羊,高羊,你这个杂种,你说你哪来这么大的福气?吃着葱花馅饼,喝着葡萄美酒,你说你哪来的这么多福气?……

他把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趴在方砖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黄书记来了,告诉他,沙河洪水暴涨,交通断绝,扒出死尸也无法运到县城火葬,因此,罚款二百元,放他回家。

他踩着满街的泥泞走回家,凌晨时又降暴雨,雨柱冲打他的头顶,他感到痛快,他心里暗暗叫着:

娘啊娘,你生前儿未能孝顺你,你死后总算平安入土,免了烈火烧身,比贫下中农待遇都高,儿虽然吃屎喝尿,心里也高兴……

他一迈到院子里,就看到自家的三间草房顶盖缓缓塌下,紧接着水花蓬起,泥土四溅,在轰隆隆的巨响里,房后的槐林和河里的滔滔黄水猛然出现在面前。

他叫了一声娘就跪在了院子的泥水里。



黎明时分,他好像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浑身酸疼,鼻孔和嘴巴往外喷着火,灼热的气流把嘴唇和鼻翼都烧烂了。他拼命打着哆嗦,哆嗦得铁床嘎嘎吱吱响。人为什么要打哆嗦呢?是啊,人为什么要打哆嗦呢?一些红颜色的小女孩在天花板上跑着跳着嚷着叫着。她们的身体很单薄,来回乱窜的风吹得她们的腰拧来拧去。其中一个女孩赤裸着上身,手里持着一根竹竿,孤零零地呆在一边。他惊讶地问:

那不是杏花吗?杏花,你快下来,掉下来可就跌死啦!

杏花说:爹,我下不去啦……

她哭起来,透亮的大泪珠从她的倒垂的头发梢上滚下来,悬浮在空中,久久不下落。

又来一阵急风,把小女孩们通通刮跑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沿着泥泞的道路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她披着一条破被子,赤着一只脚。她的脸上、身上沾着厚厚一层泥巴。

他高叫着:娘——娘——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原来你没死!

他向娘扑过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就跟那些单薄的小女孩一样。风拉扯着他,他的身体抻得比原先长出了好几倍。站在娘面前,用力把住一根根横着的栏杆,他才能站直。

娘转动着淤满泥土的眼球,怔怔地看着他。

他兴奋地说:娘,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娘轻轻地摇着头。

娘,你不知道,世道变了。八年前,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子,土地承包到了户。我娶了一个媳妇,她胳膊有点毛病,心眼挺好的。她给您生了一个孙女,又给您生了一个孙子,咱家绝不了后代啦。现在咱家里有余粮,要不是今年把蒜薹烂了,钱也不会缺。

娘的脸突然变了。她那两只积满淤泥的眼球里爬出了两只拖着长尾巴的蛆来。他惊慌万分,伸手去捏那两只蛆。他的手一接触到娘的肌肤,一股冰凉的冷气沿着指尖直扑进心脏,与此同时,娘的身体里涌出了黄水,那些筋肉,也一块块地随风消散,只剩下一具骨架立在他的面前。他怪叫了一声。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呼唤声:

伙计……伙计……你醒醒……你是不是被魇住啦?

他看到六只绿光闪烁的眼睛,在紧紧逼视着自己,有一只生满绿毛的手爪缓缓地伸过来,他感到了恐怖。那只冰凉的手触到了他的额头,立即缩了回去,好像被热水烫了似的。

那只绿手爪整个地按在他的额头上,他感到既恐怖又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