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5/9页)



伙计,你病啦?中年犯人高叫着,你的头像火炉子一样烫手!

中年犯人把被子蒙在他身上,说:

伙计,我猜想你是感冒了,蒙上被子,捂出一身大汗就会好的。

他感到心里暴躁得不行,肢体却无法克制哆嗦。人为什么要哆嗦呢?他进一步想,人为什么要哆嗦呢?三个同室的犯人都把自己的被子拿过来,压在了他身上。他还在哆嗦,他感到四条被子都随着自己哆嗦。有一条被子蒙住了他的脑袋,他眼前一片黑暗,被子上的恶浊气息堵得他喘气不畅,汗水滚滚冒出,虱子在汗水中爬动。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病不死也要被这四条烂牛皮一样的被子压死、憋死,他拼出全部力气,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掀掉。他感觉到如同从沼泽中抻出了头,他大声哮喘着,说:

乡亲们……救救我吧……

他努力揪出那一丢掉就要陷入昏迷的无形的意识把柄,就像陷在无底的淤泥时伸手拽住一绺垂下来的柳枝。他眼前交替出现着光明与黑暗,出现黑暗时,群魔跳舞,死去的爹娘和那群鲜红的小孩跳跃着,嬉笑着,团团环绕着他的身体,有的捅捅他的胳肢窝,有的扯扯他的耳朵垂,有的咬他的屁股。爹手持柳木棍,在铺满碎玻璃渣子的道路上踯躅着,爹经常莫名其妙地跌跤,有时好像自己故意栽倒,有时好像被暗中的无影无形的巨人推倒,每次栽倒,爹的脸上就要镶进几块玻璃渣子,爹的脸彩光闪烁。

当他伸手去捕捉这些精灵时,黑暗便倏然消逝,精灵们的嬉笑声还在天花板下回荡。天亮了,铁窗外一片光明,监室里虽然还昏暗,但已能清楚地看到物体的形状。高大的中年犯人用两只大拳头,愤怒地擂打着监牢的铁门,老犯人的和年轻犯人则梗着脖子,发出长长的、狼一般的吼叫。

走廊里哐哐地响着,是哨兵持枪跑步过来了。果然是哨兵持枪跑步过来了。哨兵的脸出现在铁窗外,问:

你们要造反吗?

不是造反,政府,九号快要病死了!

就你们这个监室事儿多!等一会儿吧,等值班室里的上了班,我就告诉他们!

人都要死了!

哨兵捏亮一根手电筒,照着高羊的脸,高羊闭着眼,躲避强光刺激。

这不是红光满面吗?

这是发烧烧的!

感冒发烧,家常便饭,不要大惊小怪!哨兵抽身走了。

他又陷进时明时暗的痛苦境界里去,爹和娘率领着小鬼来折腾他,连它们的鼻息和气味都能感觉到,但只要一伸手,鬼影连同黑暗就会消失,他就会看到同室犯人们焦急不安的面孔。

早饭从铁门洞里推进来。他听到犯人们低声商量着什么。

伙计,你吃点饭吧!中年犯人抓着他的肩膀说。

他连摇头的力量都没有了。

后来,他听到了铁门开放的声音,汹涌的新鲜空气扑进监牢,他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他感到身上的被子一层层被揭掉,好像剥掉他身上一张又一张的皮。

你怎么啦?一个柔和的女人声音问。

这一声问候异常亲切、温暖、他恍惚中又看到了娘曾经有过的慈祥面容。他睁开眼,透过层层迷雾,看到一张又白又大的脸,看到一件又白又长的大褂。他闻到了那大褂上的碘酒气味和一股高级女人才能放出的香胰子的气味。

这是一个膘肥体壮的高级女人,她抬起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腕上,这只手凉森森的。凉森森的手移到他的额头上,碘酒的气味芳醇至极,他贪婪地呼吸着,他感到淤塞的胸膛通畅了许多,碘酒,特别是高级女人的气味使他感到巨大的安慰,使他沉浸在一种飘飘欲仙、忧悒又优美的幸福感里。他鼻子酸溜溜的,很想哭泣。

夹住!他看到那女人把一根银光闪闪的玻璃棍甩了甩,塞进他的胳肢窝里。那女人又说:夹紧了啊!

高级的高大女人背后站着一个身穿警服的黑瘦男人,他仿佛一个怕见生人的男孩,躲躲闪闪地在女人背后,脸上挂着犹豫不决、忐忑不安的表情。

你应该穿上衣服!女人说。

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他被你们抓来时就是这样,光膊子赤脚!中年犯人说。

孙所长,女人转身对瘦男人说,是不是通知家属,给他送几件衣服来?

所长点点头。身体消逝在女人背后。

他听到所长问:你们住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年轻犯人大声说,又凉快,又舒服,就像天堂一样!就是他娘家的虱子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