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2/9页)



年轻犯人摸摸索索地到了铁窗下,拉开小门,对着胶皮桶撒尿,尿垢被冲起,臊气升腾,监室里的气味更加难闻。铁门下还留有一个推进饭食的小洞,顶棚上还有一扇小小的百叶扇,所以,夜晚的清风还能吹进来一些,使监室里的犯人不至于憋死。

他排除杂念,继续回忆往事。他涉过小河,就下起了大雨,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田野里回荡着浪潮奔涌的巨响。回到家后,他脱得一丝不挂,把破衣衫拧干晾起,屋里到处滴漏,尤以房檐与土墙接合处最甚,红殷殷的污水沿着墙壁哗哗地往下流着,地上泥泞一片。起初他还找来破盆烂罐接那雨水,后来就袖手坐在炕沿上,随它的便了。

他直挺挺地躺着,两眼望着铁窗外那一线幽幽的天,想,那是我一辈子当中最不走运的一段:爹死了,娘死了,屋漏了。他瞅着积污纳垢的梁木,望着被雨水灌出来跳到锅台上蹲着避难的老鼠,很想悬梁自尽,但迟迟拿不定主意。

雨停了,一道阳光射出,他穿上半干半湿的衣服,跑到院子里,看看被急雨抽打的坑坑洼洼的房顶,心里忧愁得厉害。治保主任高景龙带着七个手持三八式大枪的民兵冲进院子。治保主任和民兵们都穿着高筒黑雨鞋,都披着装过化肥的塑料袋子,都戴着高粱篾片编织成的尖顶大斗笠,排成一条线,像一道可怕的墙壁。

高羊,治保主任说,黄书记让我来问问你,你把你娘——那个老地主婆,偷偷地给埋了?

高羊吃惊很大,他想不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想不到大队里对一个死人还如此关注。他说:

下大雨,再不埋就臭啦……下这样的大雨,怎么能运到县里去?

治保主任说:我不跟你叨唠,你有理去跟黄书记说吧。

大叔……高羊双手相握,点头哈腰作着揖,大叔……您就高抬贵手吧。

走吧,听话没有你的亏吃。治保主任高景龙说。

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走上来,用枪托子捣了捣他的屁股,说:

快走吧,伙计!

高羊回头说:安平,咱弟兄们……

安平又捣他一枪托子,说:

快走吧,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

大队部里早摆好一张桌子,黄书记坐在桌子后边抽香烟。四壁墙上,红光闪闪,照得高羊心惊胆战。站在黄书记面前,他直打牙巴鼓。

黄书记和蔼地微笑着,问:

高羊,你胆子不小啊!

大爷……我……高羊双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黄书记说:起来起来!谁是你的大爷?

治保主任踢了他一脚,说:

滚起来!

他站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县里的规定,死了人都要火葬?黄书记问。

知道,知道。

知道为什么明知故犯?

黄书记……高羊说,下这么大的雨……离县这么远……我又没钱付火葬费……又没钱买骨灰盒……我想,反正火葬了回来还要埋在地里堆坟头,一样占耕地……

你还挺有道理嘛!黄书记说,好像共产党还不如你高明。

黄书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你什么都别说!黄书记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去把你娘扒出来,送到县里火葬。

黄书记,求求你,饶了我吧……高羊又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俺娘受了一辈子罪,好不容易死了,埋了,就别折腾她啦……

高羊,你的思想不对头啊!黄书记说,你娘解放前靠剥削为生,享尽了荣华富贵,解放后接受管制,劳动改造,是完全应该的,死了火葬,也是完全应该的嘛,我死了也要火葬嘛!

黄书记……俺娘说解放前她连顿饺子都舍不得吃,起五更睡半夜,积攒了点钱买地……

你要翻案?!黄书记愤怒地说,你是说共产党土地改革搞错了?

高羊的后脑勺子上挨了一枪托子,他眼前金花飞舞,一头栽倒,嘴啃着了青砖铺就的地面。

民兵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治保主任抄起一根光滑的木板,左右开弓,抽打着他的腮帮子。他听到自己的腮呱唧呱唧地响着。

黄书记说:把他关到西屋里去!戴子金,你去广播室吆喝吆喝支部委员让他们快来大队开会。

高羊被关在大队部西边的一间空屋里,两个民兵坐在一条板凳上,怀抱着大枪,看守着他。天空雷声隆隆,大雨犹如瓢泼,密集的雨箭射击着大队部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和屋顶上的红瓦,发出不间断的杂乱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