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首(第4/14页)

二十五年前,上元元年的岁末。以富庶和风雅闻名的汴州城已是一片迎新气象,即便是城南低洼冷清的地区,相比平时也热闹不少。但其中一处白墙黑瓦、阔大幽深的庄院却在近几年里渐渐萧条,终于在这个冬季彻底破败了。高大的院墙伫立如初,只是粉壁污浊、黑瓦缺残,不过才短短几年的光景,这庄院倒好似经历了世纪变迁,唯落得满身沧桑。几许凋敝的树枝从墙内伸出,不过为这院落多增几分悲凉。若干年前的仲夏之夜,那曾令狄仁杰心驰神往的缥缈幽香也已沉沦在往昔岁月,只能于梦中寻觅了。

这院子太大了,一旦无人料理便处处荒芜。空落落的亭台楼阁里,纤柔的蜘网在寒风中抖索;水池中填满淤泥残叶,鱼踪早就难觅;杂草丛生的甬道旁花架倾覆、花盆破烂;花,则在几季之前就凋谢殆尽,再也没有开放过。所有的痕迹都在诉说被遗弃的凄凉与无奈,尤其是到了夜间,此地光景与其说引人哀伤,倒不如说是让人恐惧了。

但在憧憧黑影中,偏有暗淡的光线从宅院的最深处悄然射出,还有窃窃私语打破无尽的寂寞,不过这院子实在太大,从外面是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这些微动静的。今夜没有月光,只有稀落的星辰在黑沉沉的夜空清冷闪耀。整个院落中到处是奇障怪影、树石嶙峋,若有外人进入,只怕是举步维艰吧,可就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整片阴森幽暗中毫无阻挡地穿行,向着那唯一的亮光飞奔而去。

“砰!”屋门撞开,他在门口刹住脚步,拼命喘息着。屋内几人闻声一惊,齐齐向门口望来。一个高挑妇人站在床边,怀里抱着的婴儿受惊大哭起来,她瞥了眼呆立门前的男孩,颦起秀眉,冷冰冰地斥道:“你野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

另一个妇人面带病容,斜倚在床头。她伸手接过婴儿,一边哄着,一边轻声劝道:“郁蓉,不是你让岚岚去找他爹吗?”她朝男孩微笑,柔声问,“岚岚,找到你爹爹了吗?”

男孩没有回答,却钉子似的杵在门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床沿边坐着的男人也向他招呼:“岚岚,进屋说话吧。”

男孩终于开口了,怯生生地:“娘……我、我没找到爹爹。”

郁蓉连看都不看他:“那你还有脸回来?继续去找,找不到他你也不用回家了!”

男孩本来就气息不匀,这下小脸更憋得通红:“娘,我、我……”他结结巴巴的,似要申辩,却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来。

许敬芝怀里的女婴倒安稳下来,她仔细看了看男孩,突然惊呼:“呀,岚岚,你的脸上怎么了?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她将女婴放到身边,朝男孩伸出手,“来,过来让敬芝姨母瞧瞧。”

男孩仍不动弹,只是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的娘。郁蓉这才回过身来,斜藐了他一眼,突然“扑哧”笑道:“哎哟,我的好儿子,又打架了?好啊,告诉娘你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啊?”

男孩子低下头,抹了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脸,血水和泥污顿时糊得到处都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亮得耀人。

“看样子你又打输了吧?是不是,啊?是不是!”男孩子听到话音,全身哆嗦着抬起头,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赫然对视,只是母亲的眸中尽是炽烈的火焰,绝望、疯狂,像毒蛇般吐着仇恨的信子,卷向男孩瘦弱的身躯。他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只能握紧拳头,用尽全力吸气,艰难地吞咽着他小小生命中根本无法承受的痛苦。

郁蓉冲着男孩勃然发作了:“叫你去找你爹你找不到,和人打架又打不赢,要你有什么用!你回来干什么?干什么?滚,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郁蓉!你嚷什么?还怕招不来人吗?”坐在许敬芝身边的男人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地朝郁蓉摆手。他虽全身仆役的打扮,满脸落魄张皇之色,仍掩盖不住举手投足间的贵胄气度。

许敬芝轻轻攥住李炜的手,嗔道:“你别这样紧张,都知道这宅子有多深,她那点儿声音根本传不到外面去。”

李炜“咳”的一声叹,烦躁地站起身,在床前来回踱步:“敬芝,自从我爹案发,我逃到汴州已有半个多月,官兵去你家也搜过好几遍了。虽说咱们躲在这个几同废墟的谢宅内,这段时间里一直平安无事,但我的心里是越来越不安,总觉得大难就要临头……”

许敬芝未及答话,门边飘来一阵古怪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又像是哭泣:“哼,他害怕了,他害怕了……哈哈,多么胆小的男人,怯懦的男人,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想抛下你们娘俩独自逃生,敬芝,他想逃跑了!这些男人,他们都只会逃!胆小鬼!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