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一股阴郁的气氛笼罩着格拉斯布拉萨尔公园,如同风把一层哀恸的纱巾覆在了人们身上。“独眼”薇拉已经死了,他们心爱的薇拉死了,内脏破裂导致她生命的烛火在午夜过后彻底熄灭了。为了抢救薇拉,医生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然而最终她的心跳在心电监护仪上变成了一条毫无起伏的直线。薇拉死了,护士们将她送到了尸体解剖室。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公园,彼此点头示意,然后略微发着抖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今天公园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出奇。《斯德哥尔摩形势》的一名编辑也来了,多年来薇拉一直是他们杂志的主力销售员之一。他说了一些诸如生命很脆弱、薇拉是活力的源泉之类感人的话,众人都颔首表示同意。

随后每个人都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

他们心爱的薇拉死了。长久以来她一直都在同头脑里臆想出来的种种事情和肮脏不堪的童年回忆对抗,可是她从来都不曾成功地掌控自我。

现在她死了。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站在夕阳下突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了,再也不能参与同那些被她称为“误入歧途者”的伙伴们的激烈讨论了。

她也没法再慷慨激昂地为自己的观点辩护了。

杰利悄悄地走进公园,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坐在公园边缘的一条长凳上,这明确地表明了他的双重需求:我来到了这里,不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或者说他也许知道。只有这里才能见到认识薇拉·拉尔森——那个来自乌普兰北部、已经惨遭杀害的女子——的人,除了这些坐在各条长凳上的人,就再没有别人会在乎她、哀悼她了。

这群现实社会的受害人,这群衣衫褴褛的叫花子。

还有他。

他爱过她,他曾看着她入睡,还抚摸过她脸上的白色伤疤。

然后他离开了。

就像一只胆小的老鼠。

杰利再次站了起来。

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起初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想要找到一个楼梯井来作为自己的掩蔽处,或者找个开阔的顶楼也行,总之他想找到一处能让自己静静地待着、不受打扰的地方。不过最后他还是回到了自己位于加拉湖畔的破旧小屋里。他在这里是安全的,而且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他能在这里把自己灌醉。

杰利从来没有喝醉过,而且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喝过酒了。现在他手头有一些卖杂志赚得的钱,他用这些钱买了半瓶伏特加和四罐高浓度啤酒。

这些酒应该足够他灌醉自己吧。

他坐下时,发现一些粗壮的树根将地上的厚木板顶了起来,还嗅到了湿泥土的霉味。于是他找来几张褐色硬纸板铺在地上,然后又铺了一层报纸。在这个季节,这样做已经足够,不过到了冬天,每次他即将睡着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自己快要被冻成冰块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瘦骨嶙峋的,手指又细又长。当他用手去拿第一罐啤酒时,心里在想,与其说这是手,倒不如说是爪子还更贴切。

随后他又打开了第二罐啤酒。

啤酒只是饮料,他又喝下了几大口伏特加。待醉意渐渐上来时,他已经低声问了五次同样的问题了。

“我究竟为什么要离开?”

可是他并没有找到答案,接下来他用更大的声音将问题重新阐述出来。

“我究竟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呢?”

他又接连五次问了自己非常类似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样的——我不知道。

当三罐啤酒和五口伏特加下肚之后,他开始哭了起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脸上粗糙的皮肤往下滴流。

杰利哭了。

人之所以会哭,往往是因为失去了某种东西,或者是因为得不到某种东西。人可以出于各种理由而哭,也许是微不足道的痛苦,或者是无比深重的痛苦,还可能没有任何理由:你就只是哭而已,因为某种感觉从内心掠过,打开了通往过去的情感闸门。

杰利之所以哭,有一个直接原因,那就是“独眼”薇拉。不过他清楚知道,除此之外自己的眼泪还有更深层次的来源。这些来源跟他的前妻以及一些销声匿迹的朋友有关,尤其跟那躺在临终所卧之床上的老妇人有关。老妇人是他的妈妈,她是六年前去世的。在她临终前,他坐在她的床边陪伴着她。她的身体被吗啡麻醉了,平静地躺卧在薄薄的被单下面,他握着她的一只手,那手就像一只皱缩的鸟爪子。突然他感觉到那只手收缩了一下,还看到母亲的眼皮略微张开了一点点,里面的瞳孔露了出来,随即她那薄而干裂的双唇里吐露出了几句话。他倾斜着身子靠近她的脸,那是多年来他第一次靠她这么近。他听到了她所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