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破冰

1

文革后期,工总司被定性为“反革命组织”遭解散,藏国富回到造纸厂,厂里分配给他最苦最累的活儿。

文革结束后,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他没有上诉,乖乖去服刑,他安慰自己说,如果武放年还活着,起码判十五年。三年,弹指一挥间。

在监狱里,他惊讶地发现了很多“战友”,那些造反派,很多曾经显赫一时的大人物,管教干警说他们是物以类聚,他自嘲是“战犯集中营”。

出狱后,他到街道工厂里糊纸盒,他老老实实工作,夹起尾巴做人,可时不时还被人挖苦:“老藏,听说你当过造反派,打过市委书记的耳光?快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感觉?”

造反派,这个曾经多么令人羡慕、敬畏的头衔,现在却沦为一顶破帽子,就象被刑期满释放的,处处遭白眼受歧视。

好在藏国富的一个姐夫是劳动局的干部,在他的帮助下,把他换到一家专门生产糖果包装纸的集体小厂。在这里,藏国富似乎找回了昔日的感觉,一度做到了副厂长,就在仕途平坦起来的时候,却因为一封匿名信而断送。有人揭发他在文革期间曾是臭名昭著的工总司二兵团五虎将之一,于是一切推倒重来,上级领导宣布:藏国富同志因历史问题,撤销副厂长职务。又变成了工人。

他知道这信是谁写的,是造纸厂里那些被他扇过耳光、踢断过肋骨的黑五类,那些被他吊起来用皮带抽、烈日下被罚跪在粪坑边的臭老九,那些吃过他苦头的人,嘴里说着宽容,心里却对他恨之入骨。

后来他辞了职,做了水产个体户,赚了些钱。后来手指被鱼刺扎破,他没当回事,照样干活,伤口长时间未痊愈,一直流脓血,发展到险些被截肢的地步,只好把鱼摊盘给了别人。

他还在麦当劳做过清洁工,因为在洗手间捡到一只顾客掉落的手机,还给失主,获得了当月餐厅最佳员工的称号,把他的照片在餐厅醒目的位置挂了整整一个月,顾客们抬头就能看到。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渐渐淡忘了那段历史。时间是最好的遗忘工具,何况是四十年。

麦当劳里穿梭的顾客们,没有人去注意这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工。有谁知道,他曾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象一名将军那样,领着数万名造反派冲锋陷阵,去攻打上海柴油机厂,消灭盘踞在那里的与工总司誓不两立的造反派,那是一场多么激动人心的战役、一场堪称经典的战役,惨烈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

藏国富的老婆在1996年死于妇科癌,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各自结婚成家,为生计而忙碌,来往渐渐少了。有一次,他领着小外孙去麦当劳吃新推出的汉堡,外孙仰着小脸问他:“外公,人家说你以前当过造反派,造反派是个什么东东啊?”

藏国富笑了,指着那些食品的图片说:“造反派嘛,跟苹果派、香芋派一样,都是油炸的甜品。”

如今的藏国富已是一个耄耋老人,牙齿开始松动,头发花白稀疏,眼睛昏花了,反应也迟钝了。

昨天在ATM机取款,因为动作迟缓,找不到查询键,遭到身后一个年轻人的嘲笑。藏国富拿了钱和卡,默默转身离去,回头望着那个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内裤外露的年轻人,心里骂:

哼,如果倒退四十年,我会一记耳光打掉你两颗门牙,还要你象狗一样趴在地上舔我的鞋底,要舔得干干净净,象鞋店里卖的新鞋子……

人一旦沉醉于过去的辉煌,就证明他老了。

藏国富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潜伏在身上的疾病就象埋在地里的种子,一样样钻出来开花结果了: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腰肌老损,静脉曲张……

今年夏天,报上说北京是湿夏,很多底层居民的家里长出了小蘑菇,上海却是干夏,老天爷吝啬得不肯下一滴雨,小区里的绿化只能靠自来水去浇,不然就要枯死。

藏国富笃信“心静自然凉”,家里装了空调但很少开启,年纪到了,开始讲究养生了。昨天有人往信箱里丢了一本叫《百冰治百病》的书,起初以为是居委会发给社区里的老年人的,可问了邻居,才知道别人没有收到这本书。

他随手翻了翻,作者沈云锡这个名字,他似曾相识,也许时间隔得太久,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书中列举的一百零一种病,算一算,自己居然有十多种,象失眠、便秘、痔疮,都是久治不愈的顽症。他决定按照书上说的尝试一下。

他走进厨房,厨房里有一台海尔牌的小电视,正在播放财经节目。他所持有的民生银行股票,今天中午封在了涨停板,粗粗一算赚了一万多元,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