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内外(第4/25页)

“我没忘,”她说,“可祖父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葬在沙福克的教会墓地。你的爱尔兰血缘也就到此为止了。你也没有任何朋友在那儿,对吧?”

他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说:“还有可怜的老尼克在。”

可怜的老尼克……可怜的老芒奇·怀特……可怜的老潘趣……片刻间她把朋友和狗混淆起来,她从来也见过他们。

“你说的是你婚礼上的伴郎吧?”她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他已经去世了。”

“是远离尘世了,”他冷冷地说,“几年前他被车撞了,瞎了一只眼睛,从此就与世隔绝起来。”

“太不幸了。就因为这个,他从来没给你寄过圣诞贺卡?”

“这只是部分原因……可怜的老尼克。他的确勇敢过人,但狂躁起来也不得了。就是那种边缘型人格[5]。我没能推荐他晋升,恐怕就是因为这个,他一直记恨我。”

“这倒也不奇怪。要是我的好朋友做出这种绝情的事,我也一样。”

他摇了摇头。“友谊和职责是互不相干的两件事,”他说,“我把职责放在第一位。你们这代人理解不了。我坚信这件事做得对,但当时还是非常不痛快。心里带上这么个死结,谁都会变得脾气乖戾。我不觉得我对后来他掺和进去的那些事情负有责任。”

“你是指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要紧的,”他说,“跟你没有关系。再说,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有时候希望……”

“希望什么,亲爱的?”

“希望我还能跟这个老家伙握握手,祝福他好运。”

他们又翻过几页相册,接着她就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地瞧着屋子四周。他觉出她有些厌烦了,便说他要小睡一会儿。不会有人因为女儿跟他待烦了就发作心脏病而死……但假如他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也有她卷入其中呢?假如他想起自己又回到那艘战争中沉没的舰艇上,跟可怜的芒奇·怀特、尼克,还有那些溺亡的人在一起,而她不知何故也跟他一起,出现在水里呢?任何东西都会混入梦境,这是人所共知的。而那凝块一直在变大,就像钟表机件里过多的机油,表针随时会停下来,钟表也就不再嘀嗒报时了。

有人敲她卧室的门。

“请进。”希拉应道。

是护士。虽然她穿着家常便装,但仍是一副专业人士的姿态。“我不过是来看看你,”她轻声说,“我看见门缝下面有灯光。”

“谢谢。我很好。”

“你母亲睡得很实。我给她服了镇静剂。她正为明天赶上个礼拜六而着急,只能等到礼拜一才能在《泰晤士报》和《电讯报》上刊发消息了。她真是很有胆识。”

她的话里是否暗藏着责备她的意思,因为希拉没有想到自己把这些事情承担下来?难道非得在明天做完吗?她大声问道:“噩梦能把人杀死吗?”

“你指的是什么,亲爱的?”

“我父亲是不是做了可怕的噩梦,引起心脏病发作死的?”

护士走到床边,把鸭绒整整平:“你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这种事总是要发生的。你真的别再把它放在心上了。没什么好处。我还是给你也服一点儿镇静剂吧。”

“我不需要镇静剂。”

“你知道,亲爱的,原谅我这么说,不过你的确有点儿孩子气。伤心是难免的,但是用这种方式为他担心,是你父亲最不希望的。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安息。”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安息?”希拉爆发了,“或许他的灵体正徘徊在我们身边,为他的死大发雷霆,正跟我说‘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护士给我服了太多药片’呢,你知道吗?”

啊,不能这样,她想,我不是有意的,人都是很脆弱,很缺乏保护的。这可怜的女人,那种专业姿态立刻不见了,蜷缩在她的家常便装里,耷拉着脸站在她面前,微弱的声音颤抖着:“这么说实在太可怕了!你知道我没那么做。”

希拉冲动地跳下床,用两手拢住护士的肩膀。

“原谅我,”她恳求着,“你当然没那么做。他也很喜欢你。你把他照顾得很好。我的意思是——她搜肠刮肚寻找着某种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知道一个人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们可能跟当天死去的人们一道,排队等待进入圣彼得的大门,要么跟那些注定下地狱的人进入某个可怕的炼狱夜总会,或者只是漂浮在一团雾里,雾气散了,一切也就清楚了。好吧,给我来一片镇静剂,你也用一片,我们明早就都精精神神的。也请别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当她服了镇静剂躺在床上以后,她想,语言会留下一道伤口,伤口还会留下疤痕,这实在是个问题。这护士以后再给病人服用药片的时候,必然在脑海深处产生疑问,问自己这么做对不对。这就像她父亲良心上的那个问号一样,怀疑因为没让可怜的尼克升职才让他心里有了个死结。带着良心上的不安而死十分糟糕。应该把这些说出来,好让对方发份电报,对那个受到不公待遇的人说句“请原谅”。这样,心里的不平就一笔勾销,污点也被擦掉了。古时候人们围聚在濒临死亡者周围,就是出于这个道理,人们期望的不是死者在遗嘱中为自己留点儿什么,而是相互的宽宥,是恶感的终止,是对与错的消除。实际上,是期待一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