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内外(第3/25页)

晚些时候,大家都上床睡觉了,死亡令所有的人身心疲惫,只有死者例外。希拉悄悄沿着梯台走进她父亲的房间,找到那本相册。护士精心将它收拾起来,放在角落里的小桌上。她拿着相册回到自己的卧室。之前,在中午的时候,这些照片并没有什么意义,就像惯常放在抽屉里的圣诞贺卡,但现在它们成了一种悼文,就像电视屏幕上闪过的表示敬意的静止画面。

坐在毯子上的婴儿穿着缀满花边的衣服,大张着嘴巴,他的父母正在玩槌球。一位死于一次世界大战的叔父。接着又是她父亲,不再是毯子上的婴儿,而是穿着马裤,手里拿着一根显得过长的板球棒。早已仙逝的祖父母的家。沙滩上的孩子们。泊船处的野餐。然后是达特茅斯,各种舰船的照片。站成一排排的男孩子,青年人,然后是成年人。小时候她最骄傲的事就是能马上把他指出来:“你在这儿呢,这个人是你。”整排人中最瘦小的那个男孩,排在最边上;然后,在下一张照片里更瘦了,站在第二排;接着长得很高,突然变英俊了,不再是孩子。这时她翻页翻得更快了,因为都是各种地方的照片,没有人——马耳他、亚历山大港、朴次茅斯、格林尼治。那些他养的狗,她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亲爱的老潘趣……”(他曾经告诉她,潘趣总是知道他的船什么时候返家,蹲在楼上的床前等着。)骑在驴子上的海军军官……打网球的……赛跑的,这些都在战争之前,让她浮想联翩,“丝毫不知他们的末日将至,牺牲品们参加的游戏”,因为下面一页就一下子悲伤起来,他所热爱的那条船爆炸了,照片上笑盈盈的年轻人有不少死于非命。“可怜的老芒奇·怀特,要是活着的话他已经当上将军了。”她想象照片上咧嘴微笑的芒奇·怀特当上将军的样子,可能变成了秃头,身材肥硕。她暗暗高兴他已早早死掉,尽管她父亲说他是部队的一大损失。更多的军官,更多舰船,还有那个伟大的日子,蒙巴顿[4]登舰参观,她父亲担任指挥,吹哨集合所有船员迎接他。在伯明翰宫殿的院子里,他十分害羞地站在摄影记者面前,展示自己的奖章。

“我们这就要见到你了。”她父亲把相册翻过一页,然后就是她母亲那张成熟时期照的,他从不承认有点儿傻里傻气的照片。翻到这地方时他总是这样说。他很喜欢这张照片。她母亲穿着晚装,脸上那种感伤的神情希拉很是熟悉。她小的时候,一想到她父亲会坠入爱河就觉得害羞。如果男人必须恋爱的话,那也应该爱一个别的什么人,一个皮肤黯黑,十分神秘又极其聪明的人,而不是平平常常的人,那种动不动就失去耐心,午餐时有人迟到就大发脾气的人。

在军官的婚礼上,她母亲带着胜利的笑容——这表情希拉也十分熟悉,每次什么事情顺了她的心,她就露出这种表情,而她通常总会得逞——还有她父亲的笑容,差别很大,没有那种胜利感,不过是种幸福的微笑而已。伴娘们一个个穿得邋里邋遢,这使得她们显得很胖——或许为了不让伴娘超过自己,她才特意选了她们。还有伴郎,她父亲的朋友尼克,长相不如她父亲好看。在早年舰艇上的一张合影里他就精神多了,但他在这里显得既傲慢又厌倦。

接着是蜜月,之后在他们的第一幢房子,她出现了,作为她生活之一部分的童年照;坐在她父亲膝头和肩膀上照的,接着是从童年到青春时代的照片,直到去年圣诞节。这也可以作为我的讣告,她想道,我们两个分享了这本相册,最后是他拍的一张我站在雪地里的快照,以及我拍的他,隔着书房的窗户对我微笑。

片刻以后她又会哭起来,那是一种自我怜悯;如果她哭,那就不应该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下午那会儿,他是什么时候觉出她的厌烦,把相册推到一边的?当时他们正在谈论着业余癖好。他说她过于慵懒,锻炼不足。

“我在剧院里装扮成别人,”她说,“这种锻炼也就足够了。”

“那不一样,”他说,“有时候你得远离他人,无论是在头脑里还是现实上。我告诉你,等我全好了,有了力气,我们就去爱尔兰钓鱼,我们三个。对你妈妈也很有好处,我自己好多年都没钓过鱼了。”

爱尔兰?钓鱼?直觉里的自私让她惊慌起来。这会跟戏剧社的计划冲突的。她得用玩笑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妈妈会觉得度日如年的,”她说,“她宁可去法国南部,跟贝拉姨妈待着。”贝拉是她母亲的妹妹。她在卡普戴尔有座别墅。

“恐怕会吧。”他笑了,“但我康复所需要的不是那儿。你忘了我有一半爱尔兰血统了?你祖父的老家是安特林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