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71/125页)
太晚了。医生对自己的评论有些后悔,他想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安慰眼前的这个疯子,但无济于事。托莱亚先生不会再有说下去的愿望了。假如他没有这种感觉,那至少他是无话可说了。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就这样,失败——又是一场失败。失败就发生在我们即将发现那个奥克塔维安同志——模范协会的模范摄影师——的那一刻;发生在我们最终做好准备去检验那个慈善医生的慈善之心的那一刻,告诉他,试图把生命女神伊里娜塞到我的床上,试图重新修理我们,让我们与这个世界合拍,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们以为自己有能力提出关于过去的独创设想,过去,还没有完全过去的过去,然而,就在这时,电池没电了。瞧,想看到医生吃惊的模样,但这一愿望成了泡影。愿望消失了,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
茫然的眼睛,冒汗的肢体——电池没有电了。这就是我们的问题,人称托莱亚的阿纳托尔·多米尼克·万恰·沃伊诺夫:我们的日子不快乐,就这些。
茫然的眼睛,耗尽的电池:对乐趣、游戏,以及娱乐的渴望全都化为乌有。狼到来的时刻降临了,灰色的时刻,侵略即将发生。夜色从各个方向向我们包围,隐形的麻风士兵向我们走来。很快,他将被癫痫般的颤抖所围困,他将无法将其摆脱。邪恶的天空,霹雳阵阵,地上的高墙再次叹息、发狂、摇晃;屋顶在黑夜的轰鸣声中再次跳跃、抖动;窗户在恐惧中发出叮当的声响。
创伤来自地面,一场类似三年前的地震发生了。就在那个春天的晚上,天空清澈见底,地壳突然开裂,将沼泽中的瘟疫抛向空中。就在昨天——三年前,好像三百年前,或是三个晚上之前,或是从未发生,就像现在。一个凉爽的晚上,天空万里无云——就像现在。新鲜、宁静。托莱亚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世界。一条整洁的街道,空荡荡的。一个年轻人一瘸一拐地走着,他走得很慢,前面是一条长毛的阿富汗猎犬。这是一条表情严肃、气质高贵的金毛狗。寂静的街道,沉睡的街道。完全恍惚的猎狗,瘸腿的男人,穿一袭厚厚的黑色羊毛斗篷,几乎垂至脚跟。
他在屋里转过身,又看着眼前的图书馆。高墙之内到处是摆满了图书的架子。那个老律师,曾经是哲学家—酒商马尔库·万恰的朋友,曾请他上门来看看自己的图书馆。他的妻子不久前去世了,这个退休的老者想把自己的藏书全部卖掉。他想到了托莱亚,他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个书痴,而他自己当时也以律师的身份参加了那场自行车事故的不幸的审判。
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图书室。包在昂贵皮封面里的老图书,一整套法国古典著作,还有著名的德国和英国书籍,哇,是的,第一版斯拉夫语的《圣经》。真是奇迹,这些书在斯大林执政的时代竟然没有被没收,那个时候他是完全有可能遭遇到大麻烦的。托莱亚建议他联络马尔加。也许,他不仅是稀有物品的鉴赏家,而且他还和医生阶层联系甚密,那些人仍然很富有,谁知道呢?没准,他们还跟不景气的文化部门有联系。但是,当律师听见那个医生的名字时,他做了个不快的手势。显然,他认识马尔加:他们在一起玩纸牌很多年了。不,他不喜欢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医生,他打牌的风格过于谨慎。“这么多书。只有一只眼睛——想象一下。”老人嘟囔着,因为厌恶而情绪激动起来。“就是有两只年轻的眼睛也无法欣赏这些宝贝。”托莱亚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他坚持说,马尔加是一个可行的选择,即使他一个人不能全部买下这些书,至少他可以帮忙寻找可行的买主。就在这时,老人突然想起来自己每天晚上必须服用的药丸,他急匆匆地走进厨房,去泡茶。“我也给你准备一杯。非常特别的茶水。一种高级的印度茶——真的很特别。它可以创造奇迹。有时,它可以创造出令人不舒服的奇迹,相信我。”藏书家嘟囔着朝厨房走去。托莱亚利用这个时间打量着那几面超高的墙壁,以及那些耀眼的金色书籍。然后,他再一次来到窗前。男人和猎犬已经走远。高贵的猎狗,锥形的脑袋,博学的鬈毛在春天的夜风中舞蹈。紧跟在它身后的是它的同伴,黑色的斗篷,有节奏的跛足。
突然,画面粉碎了。窗户开始摇动,墙壁开始震颤,一切都处在震荡之中。托莱亚朝着大门的方向跳跃——砰!厨房里,托盘和茶杯摔落在地板上,啪!顷刻间,装有书架的那面墙壁连同所有的书籍一起垮下来,一步之外,感觉像是爆炸。一次令人惊叹的逃脱!哇!一步,一秒钟,窗户当啷当啷作响,墙壁摇晃,桌子,椅子,还有电视机,都在劫难逃。老人已回到房间,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突然,他痉挛般地伸出骨瘦如柴的双臂,一把抓住托莱亚的外衣:“快出去,快出去,地震了。”单元门已经开始摇晃,楼梯的墙壁,地板,窗户,居民,是的,人们已经来到了大门口:叫声,呼声,哭泣声——楼房爆裂,砖瓦坍塌。他们蜂拥至门口,冲到东,冲到西。“跟1940年一样,大地震。”老人的话语模糊不清。他们俩此时全都卧倒在地上,不知何时是尽头。“到房梁下面去,必须到房梁下面去。”小个子老头儿紧紧抓着早已裂开的门框。房梁也即将倒塌,地板,柱子,一切都在猛烈地摇晃,打击仍在继续。房屋的框架继续开裂,砖瓦继续掉落。这是一次长期的、灾难性的打击,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令人疯狂,令人眩晕,摇滚,摇滚,没有尽头,长时间的,长时间的恐惧,没有尽头。永远不会停止,永远不会,不会,不会,还没有停止。不,结束了,好像结束了。“快,快,到楼梯那儿去。”老人嘟囔着。“等等,我去拿我的外套。我必须拿我的外套。”他们一把把各自的外套抓在手里,沿着楼梯向下飞奔。楼梯过道上已经散落了不少砖瓦碎片,还有衣物等。他们来到大街上。他们得救了。他们跳跃,他们奔跑,楼梯,大街,是的,他们现在在街上,他们安全了。我们的救世主,至高无上的救世主,感谢上帝,我们获救了。皱巴巴的衣服,死人般苍白,但却又十分警觉的面孔,街上到处是幸存者。因为寒冷,因为激动,他们不停地跺着双脚。街道上瓦砾成堆,人们聚集在一起,东奔西跑,匆匆忙忙,但却不知道该去何方。乱了,大家好像在突围,仿佛这场灾难也同时意味着某种解放,因为大家不可能再次返回倒塌的住所,他们最终被迫重新相互发现。他们失去了掩蔽之所,失去了保护,但同时也摆脱了高墙的束缚。他们自由了,成了游牧民,尽情享受着重新获得的那个平凡的夜晚。“那个精力充沛的女诗人就住在这里。”老人说着用手指了指一栋已成废墟的高楼。“我以前在酒吧工作,跟她父亲是同事。你瞧,这是香水铺子,毁了,化为尘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