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马内阿:每个阵营的局外人(第4/4页)

《巢》中也有不确定的死亡。这本书中有三代罗马尼亚的流亡知识分子,都从社会主义的“法定幸福”中来到美国(“法定幸福”是马内阿在《巢》中创造的另外一个词)。第一代是大师迪玛;第二代是迪玛的弟子米赫内阿·帕拉德教授,后来被暗杀于厕所隔间,案件始终没有侦破;第三代是小说的主人公彼得·加什帕尔。加什帕尔为帕拉德的被杀写了一篇文章,然后就接到了匿名的明信片,上面引用了博尔赫斯小说《死亡与罗盘》中的一段话:“下回我会杀了你,我答应给你一个由唯一一根看不见的、无尽头的直线造成的迷宫。”这被认为是一种死亡威胁,因而惊动了学校校警和FBI。

马内阿是一个沉迷于书写自我的人,个人经历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几乎让人担心这是创作力衰竭,但从《黑信封》到《巢》,可以模糊看见他的写作主题渐渐发生了转变:流亡之前,他被体制的牢笼所困;流亡之后,他被自由的虚空所困。这种永恒的边缘感已经说不清楚是承受惩罚还是自由选择,他喜欢的齐奥朗还说过:“你与祖国对峙,是出于对绝望的需要,出于对更加不幸的渴望。”《黑信封》就像对这句话的脚注,而在《巢》的故事里,“祖国”也可以替换为“美国”。

马内阿多次写到自己的父亲,写他在集中营中惊恐地发现自己洁白的衬衫领子上有一只虱子,“这样的生活不值得过下去”,但是母亲向他保证,他会重新穿上浆得硬挺挺的白衬衫。然后到了1958年,他又一次坐牢,穿上惨不忍睹的制服,因为没有当场支付两公斤肉钱,父亲被判刑五年。当然,他的父亲没有来到美国,但是从马内阿的命运也许可以想象这一幕如果发生,父亲也不见得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值得过下去”,即使他能保证自己穿上浆得硬挺挺的白衬衫,但生活又不能仅仅是浆得硬挺挺的白衬衫。因为习惯了笼子的鸟,会对天空感到恐惧。

马内阿的书里总是混杂着恐惧与尊严、抵抗与虚无,因为他的人生就是如此,他其实很早就意识到罗马尼亚社会主义新政权对自己的不友好,但在其他犹太人陆陆续续递报告申请去以色列时,马内阿拒绝以“受害者”自居的逃避行为,因为“我对一切改变命运的幼稚努力都表示怀疑。在我看来,对我们不够完美的、短暂的现状承担起责任,并予以理解,更胜于仅仅做出地理方位的调整这种改变”。《巢》里也写过,加什帕尔要求学校删除关于他是一个大屠杀幸存者的介绍,因为在家庭中这是一个禁忌的词语,这代表着侮辱:“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从奥斯维辛回来,请一个医生为他去除胳膊上的一块皮肤,那上面文着他的囚徒号码。这是他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他从来就不提及那些年。”

在纳粹的时代,马内阿是犹太人;在齐奥塞斯库的时代,他是被严密监控的作家;在自由的纽约,他是用没有多少读者的小语种写作的流亡者。诺曼·马内阿,一个“异国情调的哑角”,这个词是他的创造,“在自由的狂欢节中,自己是一个异国情调的哑角。”马内阿还说,“我既不想要痕迹,也不想要回忆”(这是《巢》的最后一段),但他显然失败了,他的文字永远如此:一个异国情调的哑角说出的话语,充满痕迹,充满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