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马内阿:每个阵营的局外人(第2/4页)

在回罗马尼亚的第一天,当地电视台打电话想采访他,马内阿拒绝了:“我谈些什么呢——特兰尼斯特里亚、佩日普拉瓦、伊利亚德、我作为一位流亡作家的成功?不,我应该坚持立场。”马内阿还提到昆德拉的一个故事:在对家乡进行过几次秘密探访之后,在1989年的事件之后,昆德拉终于接受了一次官方邀请,前去接受一个将使祖国与其著名的游子达成和解的奖项。可是,就在仪式开始之前,昆德拉突然觉得他无法出席,他把自己像个困兽一样锁在旅馆房间里,从电视上观看仪式的进程,由他的妻子代表他接受荣誉。另外,昆德拉和赫塔·米勒一样,放弃母语,他后来最重要的作品都是以法语写出,昆德拉在自己的小说《帷幕》中也提到,不用主流语言来写作的作家,很难进入主流文学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内阿虽然屡次获得国际文学大奖(包括意大利诺尼诺奖、美国全国犹太图书奖、西班牙2005年最佳外文著作奖、美国麦克阿瑟天才奖等等),他却始终未能在读者层面进入真正的主流。我和一个学文学的美国朋友谈论起马内阿时,他很惊讶地说:“我不认为身边会有什么美国人读一个罗马尼亚作家的作品。”

诺贝尔文学奖也最终选择了更清晰地以受害者和批判者身份出现的赫塔·米勒,《流氓的归来》里提到,1997年马内阿的出版商想为他申请索罗斯基金会的出版补贴,为了提高成功率她使用了美国式的激励手段:“罗马尼亚未来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戴桂冠者与他的祖国的和解!”但对方最后拒绝了这一申请。

正如《论小丑》中马内阿反复使用自我定位,他是每个阵营里的局外人,他对自己永远边缘化的命运坦然甚至骄傲接受,所以《流氓的归来》中他引用了罗马尼亚流亡者齐奥朗的那句话:“遭排斥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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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丑》在1993年获得美国犹太图书奖,这是他流亡至西方后的最初几年,在纽约巴德学院写下的随笔集。马内阿自己说过,刚到西方时,他想记下自己在罗马尼亚旧日统治下的生活,但因为排斥“受害者”这一身份的功利化,他不愿意再增加一些假东欧剧变之名披露痛苦经历来赚取钞票的文字,最后写出这本书,是想告知读者:“不论我所离开的那个极权社会多么变幻不定,它和西方读者愿意相信的情形是不同的,它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荒谬、邪恶和异常,而是一个人间现实,它仍然存在,并可能以其他面目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社会形式重获新生。”

书中最重要的《论小丑》一文写独裁者和艺术家的关系,马内阿以“花脸小丑”自喻,对抗“白脸小丑”,即从1965年开始统治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在马内阿看来,自己的祖国早已成为一个荒谬的马戏团,权力的白脸小丑支配着成千上万生活在恐惧中的无名百姓,把他们塞进他马戏团的监狱里。而艺术的花脸小丑唯一能做的,只是忽视他的存在,马内阿认为艺术家不必用严肃的态度反对官僚,这只会提高他们的身价,“因为你反对他们,说明你把他们太当回事,无意中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权势,承认了他们的权威”。

但权力难以真正被忽视。马内阿1954年就曾拒绝成为劳动青年联合会执行委员会候选人而被军事法庭审判,1959年在布加勒斯特获得电气水利工程硕士学位,但他放弃了自己的专业,从1966年开始就在罗马尼亚先锋文学杂志《Povestea Vorbii》上发表作品,该杂志在出版了六期后就被当局取缔,从那时起到1986年流亡,马内阿在罗马尼亚写了十本书,遭遇越来越严重的政治审查(《论小丑》中《审查者报告》一篇专写这一主题),甚至有好友亲口告诉马内阿,自己和国家安全部门签了“合同”,得到一个代号,在布加勒斯特的各种私人住所里,他每周要见他的联系人一到两次,汇报马内阿的情况,回答问题,起草安全局所说的“情报记录”。可以说,齐奥塞斯库的统治一路伴随着马内阿的文学生涯,艺术家想忽视独裁者,独裁者却时时以恐惧提醒艺术家:他依然存在,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

1980年,罗马尼亚官方的御用文人科尔内留·瓦基姆·帝舵在《星期》杂志(这是布加勒斯特市社会主义文化和教育委员会的内部刊物)上发表了针对犹太人的法西斯主义匿名社论,马内阿则很快在《家庭》杂志上做出回应(《论小丑》中全文收录了这篇访谈),在访谈中痛斥帝舵“妄图重燃对另一个时代的绵绵乡愁”。访谈后来引发为一场政治事件,先是安全局的人首次直接找上马内阿,在谈话中暗示他应当移民。随后罗马尼亚官方组织舆论对马内阿进行多方抨击,匆匆捏造出诸多自相矛盾的罪名,“假开明”“局外人”“斯大林主义分子”“不同的语言和信仰”“反党”“自由主义者”。让马内阿尤其感到孤独的是,在那噩梦般的几个月里,他虽然在私下里得到不少朋友的支持和关爱,但在公共领域,却是集体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