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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街道的门是玻璃的,墙面也是。一辆大货车停在外面,咖啡馆陷入阴影之中。年轻的侍者重重地放下她的茶,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正确。”她又开口,并趁这个机会看着审讯她的人,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因此强迫自己让那人了解,至少在这些事情上,她既无犹疑,也不后悔。“正确。”她带着挑衅意味地再说一次。

“为了让当局从优考虑你的申请,你曾向国家安全部门签下一份保证,承诺在巴黎期间将为他们进行几项工作。第一,说服你的丈夫,叛国贼欧斯特拉柯夫,返回苏联——”

“是‘努力’说服他,”她淡淡一笑说,“他不听我的建议。”

“第二,你也承诺要提供反苏联移民团体复辟活动与成员的情报。你只提出了两份毫无价值的报告,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为什么?”

“我丈夫看不起这些团体,和他们断绝来往了。”

“没有他,你还是可以参与这些组织。你签过同意书,却又不履行责任。对或不对?”

“对。”

“你就这样把女儿抛弃在苏联?留给一个犹太佬?就为了把你的心力用在照顾人民的敌人、国家的叛徒上?你就这样无视于你的责任?超过了许可的期限,留在法国?”

“我丈夫快死了,他需要我。”

“那你的女儿亚莉珊卓呢?她就不需要你?垂死的丈夫比活生生的女儿更重要?一个叛国贼?与人民为敌的叛徒?”

欧斯特拉柯娃松开手腕,不慌不忙地握住她的茶,端详着举到面前的玻璃杯,柠檬浮在水面。透过玻璃杯,她看见肮脏的马赛克地板。透过地板,她看见葛利克曼那张可爱、残忍又温柔的脸向她迫近,劝她去签、去做、去承诺他们所要求的任何事。一个人获得自由,比三个人同当奴隶好,他低声说;有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女儿在苏联根本不可能有前途,无论你留下或离开,都没什么不同;离开,然后我们再尽量想办法走下一步;什么都签,然后远走高飞,为我们三人而活;如果你爱我,就走吧……

“他们过得很苦,一直都是。”最后,她以近乎怀旧的口吻对陌生男子说,“你太年轻了。他们过得很苦,即使在斯大林死后,仍然很苦。”

“那个罪犯葛利克曼还写信给你吗?”陌生男子以优越感十足、凡事了然于胸的态度问道。

“他从没写过信。”她说了谎,“他这样一个生活受到限制的异端分子,怎么可能写信呢?留在法国是我自己作的决定。”

把自己形容得很悲观,她想在他们的权力范围内,尽量多争取一些空间。

“二十年前来到法国之后,我就没再得到葛利克曼的消息。”她重拾勇气,继续说,“我辗转听说,他很气我的反苏联行为。他不希望再听到我的消息。在我离开他的时候,他的内心已经渴望获得改造。”

“他没写信告诉你有关女儿的事?”

“他没写信给我,也没捎来任何信息。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女儿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她和你联络过吗?”

“当然没有。我只听说她进了国家孤儿院,改了另一个名字。我敢保证,她一定不知道我的存在。”

陌生男子一手叉起食物送入口中,一手握住笔记本。他塞满嘴,用力咀嚼了一会儿,然后就着啤酒大口吞下食物。但是,那充满优越感的笑容再度浮现。

“现在,这个罪犯葛利克曼已经死了。”陌生男子宣布,他的小秘密终于揭晓了。他继续吃。

突然之间,欧斯特拉柯娃希望这二十年是两百年。她希望葛利克曼的脸从未俯视过她,她希望自己从未爱过他,从未关心过他,从未为他下过厨,从未在那仰赖友人接济的放逐生活中,日复一日与他醉卧在那仅有一间房间的公寓里,被剥夺工作权利的他俩,整日弹奏音乐、做爱、醉酒、散步林间,邻居对他们都不理不睬。

“下次我进了监狱,或是你,他们就会把她带走。不管如何,亚莉珊卓都一定会被带离我们身边。”葛利克曼说,“但你可以救你自己。”

“我到时候会决定的。”她回答道。

“现在就决定。”

“到时候再说。”

陌生男子把空盘子推到一边,再次用双手捧起那本光滑的法国笔记本。他翻了一页,仿佛进行到新的一章。

“现在谈谈你那罪犯女儿亚莉珊卓。”他塞满食物的嘴宣布道。

“罪犯?”她低声说。

令她惊讶的是,陌生男子列举了一连串新的罪行。在他滔滔不绝的陈述中,欧斯特拉柯娃丧失了对当下的最后一丝注意力。她的目光定在马赛克地板上,看见许多龙虾壳与面包屑。但她的心却回到了莫斯科的法庭,她自己的审判又一次上演。如果不是她的审判,那就是葛利克曼的——但也不是葛利克曼的,那是谁的呢?她还记得,他们两个出席那些审判时,是不请自来的旁听者。那是朋友们的审判,尽管只是些偶然碰上的朋友:这些人中或质疑当局的绝对权力,或敬拜某些不被接受的神祇,或画些违法的抽象画,或出版具政治危险性的情诗。咖啡馆中喋喋不休的顾客,变成了替国家警察摇旗呐喊的鼓噪群众;桌球台的乒乓声响,变成了铁门的撞击声。在某年某月某日,她逃离了位于某条街上的国家孤儿院,因此不得不接受了几个月的惩治监禁。某年某月某日,她侮辱国家安全部门,因行为不端又多关了好几个月,接着又是多少年的下放。欧斯特拉柯娃觉得肠胃翻绞,她想,自己或许病了。她伸出双手握住茶杯,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红色掐痕。陌生男子继续陈述,她听见女儿又因为拒赴某工厂任职,多了两年牢狱之灾。上帝帮助她,她又为什么不帮帮自己呢?欧斯特拉柯娃问着自己,觉得难以置信。她到底从哪里学到这些?在他们把她带走之前的短暂时间里,葛利克曼到底教了她什么,能根深蒂固到让她反抗所有教化?恐惧、狂喜、惊讶的情绪在欧斯特拉柯娃的心中交织起伏,但陌生男子的一句话,让这一切转瞬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