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心脏病

我第三次按柔媞.马森的门铃。事实上,门铃旁并没有她的名字,不过因为我不断在艾勒桑德街这一带到处按门铃,最后才找到她。

这一天早早就变暗变冷了,而且速度很快。我的脚底在发抖。午餐后,我从公司打电话,问说是不是可以在大概八点时去找她,她犹豫了好久。最后,等到她简单地用“好”这个字答应给我一个申辩的机会时,我知道她一定是打破了对自己许下的誓言:不要再跟这个断然离她而去的男人有任何瓜葛。

门锁嗡地一声打开,我紧紧拉住门,唯恐这是自己能上楼的唯一机会。我走上楼,不想在电梯里与多事的邻居打照面,让他们有时间可以打量我,把我记下,猜想我是谁。

柔媞已经先喀啦一下把门打开,我瞥见她苍白的脸。

我走进去,把身后的门带上。

“我又来了。”

她没答话。通常都是这样。

我问说:“你还好吗?”

柔媞.马森耸耸肩。她看起来就跟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像个胆怯的小女孩,娇小而衣衫凌乱,有着一双像小狗的棕色眼睛,眼神惊恐。油腻的头发垂在脸庞两侧,看来没有精神,驼着背,衣服的颜色黯淡,剪裁不合身,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女人穿衣服的目的并非要吸引旁人注意,而是要掩饰她的身体。但是柔媞没有理由这么做,她的身形窈窕丰满,皮肤光滑无瑕。但是,我想她就跟那种总是遭人毒打遗弃,从未获得应有优待的女人一样,散发着一种顺服的光芒。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激起那种过去未曾有过的感觉,一种想保护人的本能,还有一股让我们发展出短暂关系的肉欲,或者说是婚外情。婚外情。我们的关系还在,但婚外情已经是过去式了。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在荻雅娜的某个赏画会上看见柔媞.马森。她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正盯着我看,想要闪避我的眼神时却太迟了。任谁捕捉到女性投射过来的眼神都会感到受宠若惊,但是当我知道她不会再把眼神摆在我身上时,便漫步走到她正在研究的画作前面,对她自我介绍。当然,这主要是出于一股好奇心,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所以向来对荻雅娜非常忠心。有人可能会毒舌地说,我的忠心并非以爱为出发点,而是基于一种风险分析。他们会说,荻雅娜的行情比我好多了,她充满吸引力,因此,除非我愿意余生跟行情比她差的人一起过,否则根本没有冒险的本钱。

也许吧。但是柔媞.马森的行情是跟我同一等级的。

她看起来像个怪胎艺术家,而我自然而然地以为她就是从事那一行,又或者她是艺术家的情人。否则,像她这样身穿松垮垮的棕色灯心绒牛仔裤和单调紧身灰毛衣的人,怎么拿得到赏画会的邀请函?结果,她是个买家。用的自然不是她自己的钱,出钱的是一家位于丹麦欧登塞市,需要买些画挂在新房间里的公司。她是个在家接案的西班牙文译者,翻译过一些手册、文章、使用说明书、电影,和一本专业书籍。那公司是她比较常合作的对象。她讲话轻声细语,露出一抹犹豫的微笑,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浪费时间与她交谈。我很快地就被柔媞给吸引了。是的,我想“吸引”这两个字是用对了。她的长相甜美,身形娇小,只有一五九公分。不用问也知道,我很会看人的身高。等到那晚我离开赏画会时,已经要到了她的电话,因为我说要把赏画会那个艺术家的其他画作传给她。那个时候,我可能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心怀不轨。

下次碰面时,我们约在“寿司与咖啡”喝卡布奇诺。我跟她解释说我想要把画作印出来给她看,而不是用电子邮件传送,因为电脑荧幕会骗人──就像我也会骗人一样。

很快地把画作看完之后,我跟她说自己的婚姻不快乐,之所以会坚持下去,是因为我老婆很爱我,我对她有责任。任何已婚男女想要钓未婚男女时,都会用这种由来已久的陈腔漤调,但是我看得出她没听过这种话。以前我也没亲耳听过别人对我说这种话,但是当然知道话可以这么说,而且心想它应该会奏效。

她看看手表,说她该走了,而我问说我可不可以找个晚上去拜访她,为她介绍另一个更值得她那丹麦客户投资的画家。她犹豫了一下,但答应了。

我从艺廊拿了几幅糟糕的画作,还有地窖里的一瓶红酒去找她。那是个温暖的夏夜,她帮我开门时脸上露出一副认命的表情。

我跟她说了一些自己的糗事──那种看似让你没面子,但因为你敢损自己,实际上却能显得你有自信且有成就的小事。她说她是独生女,小时候跟着爸妈环游世界,她爸爸是某家国际自来水系统公司的总工程师。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哪个国家的人,与其他地方相较,她并没有更喜欢挪威。但就是这样而已。对于一个能讲数国语言的人而言,她的话实在很少。我心想,因为她是译者,所以她宁愿听别人说故事,而不是讲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