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源头 1(第2/3页)

克里斯托弗·利德尔来这里,并非出于以上任何一种原因。他来这里,是为了一个女人,之后留下来,又是为了一个孩子。他不是朝圣者,他是一名囚徒。

把他拖来这里的人,是赫斯特——他最爱的人,他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五年前,她要求他和她一起离开诺丁山,前往格拉斯顿伯里,以帮助她寻找自我。但在这个过程中,赫斯特发现离开利德尔才是打开她幸福之门的钥匙。换作其他人,可能就离开了。但是利德尔没有,他可以忍受没有赫斯特的生活,却不敢想象没有艾米丽的生活。留在格拉斯顿伯里继续忍受各种异教徒和德鲁依教士,也比回到伦敦渐渐成为他唯一的孩子记忆里一个模糊的身影要好。于是,利德尔埋葬了他的悲伤与愤怒,义无反顾地坚强地生活下去。利德尔处理任何事情都是如此。他值得信赖。在他看来,作为男人,最优秀的品质便是给人以信赖感。

格拉斯顿伯里也不是毫无魅力可言。2005年开门营业的百猴餐厅是一家素食与环保饮食餐馆,也是利德尔最爱去的场所。他坐在老地方,在面前自我保护性地摊开一份《标准晚报》。邻座坐着一名中老年妇女,正在读一本书,书名叫作《成年小孩:隐秘的功能障碍》。后方远处的角落里,一位穿着飘逸的白色睡袍的光头先知正在向一群全神贯注的学生讲述禅宗问题。临门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他两手交叠着放在胡子拉碴的下巴上,两眼在公告板上来回游动。公告板上与往常一样,写满了各种垃圾信息:格拉斯顿伯里积极生活小组邀请函,讲授猫头鹰粪便分解过程的免费讲座和西藏脉动康复课程。但那个男人似乎正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兴趣仔细阅读那些内容。他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一口都没喝,旁边摊着一本笔记本,也一个字都没写。一位寻找灵感的诗人,利德尔心想,一位等待激情迸发的雄辩家。

利德尔熟练地打量起那个男人。他穿着破旧的斜纹粗棉布和法兰绒料子的衣服,那都是格拉斯顿伯里常见的服饰。头发乌黑,一个粗短的马尾辫垂在脑后。眼睛接近黑色,略显呆滞。右手腕上戴着一块粗皮带手表,左手腕上戴着几串廉价银手链。利德尔试图在他手上和前臂上寻找文身,但没找到。奇怪,他想,在格拉斯顿伯里,连老太太都会很自豪地炫耀自己的文身。但那个男人洁净的肌肤,却如冬日的阳光一般少见。

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暧昧地将一张支票放在利德尔的报纸中间。她身材修长,长相漂亮,浅色头发从中间分开,贴身的毛衣上别着一枚标签,写着“格蕾丝”。这到底是指她的名字,还是指她的心灵,利德尔无从得知。[6]自从赫斯特离开之后,他便失去了与陌生女人交流的能力。再说,他的生活中已经有一个人了。她是个安静的女孩,她能包容他的失败,并感激他所付出的情感。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他,正如他也需要她一样。她是最完美的爱人,也是最完美的情人。她是克里斯托弗·利德尔的秘密。

他用现金付了账——与几乎所有事情一样,他与赫斯特在银行卡上存在分歧——然后走向门口。“诗人与雄辩家”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利德尔脚步很轻地从他身边经过,走向大街。空中下起一阵混浊的浓雾,远处某个地方传来鼓声。他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四,是公共礼堂举行夜间萨满击鼓疗法活动的日子。

他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然后沿着圣约翰教堂外墙往前走,经过教区幼儿园。明天下午1点,利德尔将站在妈妈们和保姆们中间,接艾米丽放学。依照判决,他的地位仅比保姆高一点。他得到的探望时间是每天两个小时,都还不够他们骑一圈旋转木马,然后去糖果店吃一点甜点。这是赫斯特在报复他。

他转进教堂路。这是一条小巷子,夹在两堵火石色的高大石墙中间。与往常一样,唯一的一盏路灯已经灭了,整条巷子伸手不见五指。利德尔一直想买一个小手电筒,就是他祖父母在战时随身携带的那种。他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但转过头去,黑暗中却什么也没有。他说服自己,这只是思想在作怪。“你是笨蛋,克里斯托弗,”赫斯特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你是笨蛋,大笨蛋。”

巷尾是一片住宅区,一座座排房小屋和半独立式别墅一字排开。亨利·克洛斯排房坐落在最北端,前面正对着一个体育场。它的四栋屋子比周围的大部分排房要大一点,门前都设有带围墙的花园。赫斯特离开后,8号屋子门前的花园便笼罩在一层惨遭遗弃的落寞中,隔壁的一对夫妇也开始看它不顺眼了。他插入钥匙,扭开门闩,走进门厅。迎接他的是安全警报尖锐的鸣叫声。他在键盘上输入解锁码——艾米丽生日的八位数字——然后登上楼梯,走到顶层。女孩在黑暗中等待着她。他扭开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