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我后来去芝加哥发展,目前在《每日邮报》工作。这次报社派我来采访……娜塔莉·珍·肯尼的新闻,还有报道你女儿的谋杀案。”

我鼓足勇气,等着他破口大骂、口出恶言、摔门开打。罗伯特·纳什把双手塞进口袋,上半身往后倾斜。

“我们到卧室里谈。”他帮我撑着门,我走进客厅,地上乱七八糟,只能左闪右躲找路走。洗衣篮里爆满,皱巴巴的床单、小件的T恤,全都涌到地板上来。我经过浴室,正中央放着卫生纸筒。我走过走廊,两边挂满褪色的照片,一张一张框在脏兮兮的贴皮相框里:有一张是三个金发小女孩围着男宝宝,千般呵护,万般宠爱;有一张是年轻的纳什先生,僵着手臂环抱着新娘,两位新人一起握着蛋糕刀。我进入卧房,看见成套的窗帘和床单,井然有序的梳妆台,终于知道纳什先生为什么选择在卧室里受访了。这里是屋内唯一保有文明的地方,我好比在丛林探险,心情跌到谷底时,突然看见前方出现前哨站,重见文明曙光。

纳什跟我分坐在床铺两边。卧室里没有椅子。他帮我们两人各倒了一杯樱桃汁,两人手里都拿着杯子。纳什很懂得修饰门面,胡子修剪得整齐有型,发际线虽然稍嫌后退,但仍用发胶将一头金发抹得服服帖帖,鲜绿色的Polo衫平平整整地塞进牛仔裤里。这间卧室都是他在整理吧,我暗自揣测。整洁简朴的风格,像单身汉努力打扫后的房间。

他受访前完全不需要前戏,真是谢天谢地。受访前还要先暖场,就像上床前还要人用甜言蜜语哄骗一样。

“安整个夏天都在骑自行车。”他自顾自地讲起来,“沿着我们这个街区绕来绕去。我和我太太不准她骑太远,她才九岁,我们非常保护小孩。但就在开学前夕,我太太终于松口。因为安吵个不停,所以我太太说好吧,你就骑车去艾米莉家吧。但她却没去成艾米莉家。我们到八点才警觉过来。”

“她几点出门的?”

“七点左右。他们是半路逮住她的,就在这十条街内逮住她的。我太太永远无法原谅她自己。永远。”

“为什么说是‘他们’逮住她?”

“他们,他,随便。王八蛋就是王八蛋。变态杀童犯。在我和家人睡觉的时候,在你开车采访的时候,偏偏有人躲在暗处,专找儿童下手。我想你和我都心知肚明,肯尼家那个小丫头不可能是玩失踪。”他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樱桃汁,抹一抹嘴巴。要不是他说得太老练,这次采访的内容实在很宝贵。

我发现这很稀松平常,受访者电视看得越多,回答的内容就越油滑。我之前采访一位太太,她二十二岁的女儿惨遭男友谋杀,刚刚过世。她受访时说:“我也很想同情他,但我这辈子恐怕是再也无法同情别人了。”这句台词,跟我采访前一晚在电视上听到的一字不差。

“那么,纳什先生,你认为有谁会想杀了安泄愤,害得你们全家痛不欲生?”

“小姐,我是卖椅子的——人体工学椅,通过电话跟客户交易。我在海地城上班,跟两位同事一起工作。我的生活圈就只是这样。我太太在小学兼职,负责文书工作。我们的生活简单平淡,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心生歹念,谋杀我家小女儿。”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感慨万千,好像是逼不得已才这么说的。

卧室里有一扇玻璃拉门,通往外面的小阳台。罗伯特·纳什走过去,拉开玻璃门,但却杵在房里没出去。他说:“他没有强奸她。这是我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我宁可她被谋杀,也不要她被强奸。”

“没有遭受性骚扰的蛛丝马迹?”我低声询问,尽量放柔语气。

“没有。没有瘀血,没有割伤,没有任何……遭受折磨的痕迹。她是被勒死的,牙齿也被拔掉。刚刚那句话我是无心的,什么宁可她被谋杀,也不要她被强奸。蠢死了。你懂我的意思就好。”

我没说话,放任录音机呼呼空转,录下我的呼吸,录下冰块在纳什的杯子里叮当作响,录下隔壁人家的排球在晚霞里砰砰闷响。

“爸爸?”一个漂亮的金发小女孩从门缝探头进来,她绑着马尾,发梢长到腰际。

“爸爸在忙,乖。”

“我饿了。”

“你可以自己去弄东西来吃,”纳什说,“冰箱里有松饼,也给弟弟热一份。”

小女孩又依依不舍待了几秒钟,两只眼睛盯着地毯,接着静静关上房门。我暗暗纳闷,他们的妈妈到哪里去了?

“安出门的时候,你在家吗?”他侧着脸,歪着头,从齿缝间吸气,发出“嘶——”的声音。

“不在。我正在从海地城回家的路上。车程大约一个小时。我女儿不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