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现在是酒吧的优惠时段。我放弃追新闻,在富士乡村酒吧停车,打算先去喝一杯,再到树林街一六六五号拜访安的父母罗伯特和贝丝琪。他们有四个小孩:阿什莉,十二岁;蒂法妮,十一岁;安,遇害身亡,永远九岁;小罗伯特,六岁。

纳什夫妇一连生了三个女孩,最后一胎终于盼到男孩。我边吃花生边喝波旁酒,脑子里一边想:纳什家看到小孩接二连三出世都没带把儿,心里一定越来越绝望。老大阿什莉虽然是女孩,但至少健康活泼惹人爱,反正夫妻俩本来就打算生两个,帮她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阿什莉,还买了整个衣柜的洋装,每件看起来都跟蛋糕一样可爱。他们交叉手指祈求好运[1],没想到第二胎生了个蒂法妮,夫妻俩开始紧张兮兮,宝宝抱回家也不像上一次那么得意扬扬。不久,纳什太太怀了第三胎,纳什先生买了一个迷你棒球手套,戳戳太太的大肚子,要里面的宝宝看一看。没想到生下来的是安,他们当然沮丧到极点,随便从亲戚里捡了一个现成的名字,单名一个“安”字,懒得再多想一个字。

感谢老天,最后终于赐给他们罗伯特。安让他们大失所望后,过了三年(是意外怀孕?还是老来得子?),小罗伯特诞生了,取了跟爸爸一样的名字,备受爸妈宠爱,三个小姐姐突然觉得自己像从路边捡来的,其中安的感受尤为强烈。谁想要三女儿?但这下可好,三女儿终于大出风头了。

我脖子一挺,喝干第二杯波旁酒,转一转肩膀,拍一拍脸颊,回到我那辆蓝色的别克汽车上,心里很想要再来一杯。我不像某些记者,以揭人隐私为乐。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当不了一流的记者,只能跟一堆人在二流的圈子里鬼混。

我还记得到树林街的路。树林街跟我以前的高中只隔两条街,方圆一百公里之内的学生,全都跟我上同一所学校。米勒卡杭高中1930年创校,是风谷镇最后一次力图振作,后来赶上经济大萧条,风谷镇从此一蹶不振。米勒·卡杭是风谷镇第一任镇长,南北战争时期的英雄,虽然隶属战败的南军,但不能因此轻视他。英雄就是英雄。南北战争的最后一年,卡杭先生勇赴阿肯色州的海伦娜市,单枪匹马跟北佬火拼,双方斗得你死我活,终于保住这个密西西比河边的城市(学校的匾额上是这么写的)。卡杭先生快马加鞭,路过家家户户的后院,驰骋到大户人家的庄园宅邸,彬彬有礼地要娇滴滴的女士回避,以免受到北佬的伤害。今天到海伦娜市看卡杭家的古宅,还可以在那幢希腊式宅邸的墙上看到北佬留下来的子弹。至于卡杭先生的子弹,据说都被死在他枪下的冤魂带进坟墓里了。

卡杭先生在1929年过世,当时已接近他的百岁寿诞。那天镇上的广场刚铺好,请了铜管乐队奏乐庆祝。卡杭先生坐在广场中央的凉亭里(现已拆除),突然倾身对他五十二岁的太太说:“太吵了。”说完就心肌梗死,往前扑倒,弄糊了茶点上的奶油挤花。茶点师傅为了他,还刻意将蛋糕装饰成南军旗帜的花样。

我很欣赏卡杭先生。有些人,真的是太吵了!

纳什家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是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房子。西边这一带的房子都是这样,外观亲切舒适,长方形的平房,正中央规划成车库。我开车过去,车道上有个金发小男孩,邋里邋遢的,坐在一辆塑料三轮车上,前轮很大,车身很小,根本不够他坐。小男孩一面怪叫,一面使劲踩着踏板,车轮原地空转,怎么踩也踩不动。他太重了。

“要帮忙推吗?”我一边下车一边说。虽然我平常拿小孩子没辙,但表示一下友善又不会死。小男孩没说话,盯着我看了一秒钟,一只手指伸进嘴里,背心往上跑,圆滚滚的肚子凸出来跟我打招呼。小罗伯特一脸蠢笨,看起来吓坏了。纳什家好不容易盼到男孩,没想到这么令人失望。

我走向小男孩。他跳下三轮车,卡住,车子钩在他身上,他后退几步,三轮车这才咔啦咔啦倒地。

“爸爸!”他哇哇大哭跑回家去,好像我欺负他了一样。

我朝前门走去,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门口等我了。我的眼神越过他,盯着走廊上的迷你喷泉:贝壳形状,总共有三层,最上面一层立着小男孩的雕像。喷泉咕噜咕噜地流,尽管隔着纱门,我还是可以闻得出来那水已经好几天没换了。

“需要帮忙吗?”

“请问你是罗伯特·纳什吗?”他似乎立刻起了戒心。警方在宣布他女儿的死讯前,八成也问了他相同的问题。

“我是。”

“抱歉来府上打扰。我是卡蜜儿·卜蕾,风谷镇人。”

“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