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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印机的株式会社上海代表处工作。而且,谈默就是在苏州上的大学,然后认识那个上海胖姑娘,就倒插门在上海就业成家的。那场从严惩治犯罪的运动给了上海男人一个机会,他就去举报谈默跟我的事,最后一番调查属实后,谈默被逮捕,以流氓罪被判了四年。事情一暴露,上海姑娘就跟他离了,谈默的一切就完了。坐完四年出来后,他像条流浪狗,在长江沿岸的城市间溜达。男人可能就是这样,较劲,憋气,复仇。后来他不知怎么找到上海男人的前妻和安香的,就把她们娘儿俩给杀了。

后来他就被毙了。他就这样被毙了。也是活该,就这样被毙了。

我那时在外面瞎混,挣钱——其实上海男人离开不久,我就退学,出来闯荡了。荔枝花几乎是个废人了,早早进了养老院。那时候亚布林山刚刚有第一家养老院,建在郊区山下的一个树林里,新房子新设备,我觉得荔枝花这样的人,待在那里挺好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闭门不出,安心余生吧。她进去后,我就出来挣钱了,每年给她寄点钱,支付养老院费用和她的零花。谈默被枪毙之后将近两年,我才知道的。荔枝花生病住院,养老院的人根据我汇钱的地址,好容易找到我,说你妈不行了,住院,想见你一面。我就回亚布林山。荔枝花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丫头,你知道吗,谈默被枪毙了,几年了。我说为什么被枪毙啊。她说,他把你妹妹和她妈妈给杀了。这一家人,心就他妈的狠啊,该死。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我说,是,早该死。荔枝花忽然笑了,说,你终于明白过来了,我的傻女儿?

我说,什么呀妈妈,你理解错了,我说他该死,是因为我那笔钱没有了。

荔枝花瞪大了眼睛。看得出她十分震惊。眼睛里的光简直就是她的回光返照了。

“原来你这么傻,我还以为你自己把那笔钱拐跑了的呢!”

然后她别过脸去,什么也没说。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替她拉好被子。就一直呆坐在病床边,陪着荔枝花。直到第四天,她才走了,期间始终没有再对我说一句话。第五天办完她的后事,第六天傍晚我在亚布林山火车站候车厅,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然后想,谈默死了,哦,谈默死了。好荒唐啊,守了好多年,不知道为什么,为了等他死掉吗?死了就算了,他在我心里折腾得太厉害了。荔枝花也死了,我也算少了另一份牵挂吧。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嚎啕大哭吧,管他车站人来人往,关他们什么事呢?关那些猎奇的目光什么事呢?

可是,我没有能流出眼泪来。谁也没有在意我。这个世界忙忙碌碌,人们走着马灯,在彼此间穿梭,却谁也不会停留下来留意一下我。我加入到他们中去,登上火车。

亚布林山在我屁股后面了,亚布林山跟安芬没关系了吧,去他妈的亚布林山,我不找你,以后你也永远别找我了。我就这样在心里嘀咕着,诀别了亚布林山。我感到水有些冷了,想再放些热水。安芬制止我,说我们别再在水里待了。她裹了一条浴巾下床,到窗口去。我跟着出了盥洗间,找到安芬的香烟,为她点了一支,送过去。安芬接过烟,一边撩开窗帘,看外面。她说,雪又大了。

我看过去,果然雪花漫天飞舞。一团一团的,混乱不堪地飞舞着。她打了一个喷嚏。我担心她会受凉,就找来一条干浴巾,帮她擦身上的水。安芬转过身,用浴巾把我一起裹住。我们默默地望着对方,站了很长时间。房间里的灯光非常昏暗。世界沉浸在一片寂静里。只有雪花在飞舞着,只有雪团在飞舞着。它们在她的身后飞舞着,在我的面前飞舞着。我把安芬抱得更紧,更近一些,更紧一些。我幻想这样抱着她,我的力量也许可以尽快把她的故事,从她的身体里挤出去。

我们都不要这些故事了吧。我想。

“我们都不要这些故事了吧。”我说。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我们要自己的故事,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故事。”

安芬也同时抱紧了我。她说:“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我说,“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她说,“除非,谁先死掉,或者,我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赶紧用手量量安芬的额头,发觉真的很烫。我觉得今天她太累了,一古脑儿说的那些过去,也太多了。我原以为我的故事是惨淡的,没想到每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笑着的安芬,竟有这样的初恋和身世。我劝安芬躺到床上去,然后我们双双躺在床上,钻进被子。安芬把背对着我,身体弯曲起来。我从后面抱住她,顺着她的曲线贴紧身体。我又想起了昨夜在帐篷的野外,我们这样贴紧躺着的时候,我想起的小野良子和约翰·列侬的合影。他们为什么要拍那样的合影呢?难道约翰·列侬知道,有一颗子弹已经在路上寻找他来了?还是这根本就是小野良子的主意,她觉得约翰·列侬会离开她?即便没有那颗子弹,约翰也会以别一种方式,从她的身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