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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穿过这片开阔地,经过几栋房子———其实是一堆堆残垣断壁,我不禁想起了核辐射。真的,我想起了核辐射,跟核辐射联系在一起的,总是这一类光景。二战后的广岛,长崎,上世纪80年代切尔诺贝利和戈亚尼亚。安芬看到了我的不安,上来牵住我的手,说,“不要多看,这不过是一个废弃的小村,未必有什么悲惨历史。”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们就在一个破院子前,看到一个大坑,里面有大片的白骨。我又要呕吐了,安芬指着白骨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仔细看看就明白了,根本就是动物的骨架啊。

我瞥了一眼,她的判断没错。那些凌乱的骨架,还是能看出是猪或者羊啊什么的残骸。安芬分析说,这明摆着是一个养猪场,至少是一个大的羊圈。可能主人没有办法把它们带走,被遗弃后饿死在这里的吧。

在大坑边上的一个大树下,我们还发现了一具狗的遗骸,脖子上的绳子还拴在树干上。当然那根绳子已经烂得只剩下几段碎麻线。

“我四年前的一次寻找,一个人经过这里的,跟今天一样,阳光明媚。我一点没有恐惧,因为,比起这方圆几百里的大山区,多处地方是荒芜的,这里至少是人迹啊!”安芬拉着我,帮我加快了脚步,“每次来找藤乡,走着走着,路途总是不一样。就这个地方,也就第二次路过。”

我佩服安芬的胆子。我们很快走出了这片废村。前面出现了一条通往另一个山头的小径。小径是依稀的,并不明晰,上面长满了杂草,看得出来有几年没有什么人走过了。一些杂草居然高过大腿。随着杂草越来越短,这条小径也几乎消失了。胡乱地走完这个山坡,翻到另一侧,出现在眼前坡子下面的,是一个干涸的河谷。河谷蜿蜒,里面铺陈着大大小小的卵石,数以万计,数以亿计,一望无际。安芬来了兴致,看得出她喜欢这个地方。她几乎是冲刺下坡,走进了河谷,蹲下身子玩弄起那些卵石。

“你看你看,这些图案,像什么文字,也像是地图。”

她兴奋的声音响彻河谷。我追上她时,她的手中扬起一块巴掌大的扁扁的椭圆形石头,颜色泛绿,上面的确有比较复杂的纹路。我接过石头,仔细看看,觉得并不是自然的雕琢。我想起了在一部关于藏传佛教的纪录片里,一群人越野到川西的稻城亚丁,那高原的河道上,往往也集中堆放了一些刻写藏文和动物图腾图案的石头,是虔诚的信徒在大自然里表现自己的思想与忠诚,并祈祷万年的不朽。我把石头颠来倒去地看,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安芬凑上来,说也许这是藤乡人单传的古老文字。看了一会儿,她大声嚷嚷道:“好像是两个人绞在一起呢,说不定是古人的爱情信物。”

她示意我从一个角度看,果然如她所说,像是两个人绞在一起。不过,说是人,那样子更像是两棵树,绞在一起的更像是藤蔓。安芬要把这颗石头放进她的背包,带走。我劝她不要带,这也太重了,不能再增加负担了。

“如果带到南方,送到你家乡的那些富裕城市,那可值钱了,说不定给哪个玩石头的富商看中,一出手就是百儿八十万的。”安芬笑嘻嘻地收起石头。我说你怎么也开始谈钱了,俗气了吧,不是一直批评我们南方人的爱财习气吗,怎么也染上了?

“当然。”她得意地笑着,一颗石头让她很开心,“我要不用南方人的所好,怎么能说服南方人,说服你这个南方小子允许我带走石头呢!”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真正的南方人,不了解南方。”

“也许。”她说,“比如你,我就不了解,至少不了解你真正喜欢什么。”

安芬又开始说自己喜欢石头的理由:“我一直觉得每一颗石头都是一个生命库。”她带着沉思的表情,缓缓说道,“我觉得是有过无数轮的轮回的,我们现在的人类,未必是一个偶然文明,说不定地球,甚至宇宙生命已经有了许多周期。每一次大的宇宙爆裂、熔化、喷薄、重生,一轮新的生命在它安静下来后慢慢诞生。但是这一轮的生命并非空穴来风,它不过是上一轮生命信息找到的新载体。这些生命信息就储存在这些石头中。我们捡到的一颗石头,也许就是自己生命的母体。人类不能解读它们,是人类对自身认识尚处在极其原始的无知阶段的结果。”

我被她的话绕得有些头晕。我提醒她还是加快脚步走路。她坚持要讲她的石头。

“小时候,我有一个老师,讲他的曾祖父有一件传家宝,是一个和田玉的烟嘴,雪白雪白的烟嘴。”安芬望了我一眼,意犹未尽地继续讲石头的故事,我只好停住脚步,让她专心致志把这个和田玉烟嘴讲完。她拉着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停下来。我们缓缓地走,她缓缓地讲:“老师的曾祖父一生就衔着这个烟嘴。他一生有两个爱好,一是用这个烟嘴吸烟,二是养金鱼,红色的金鱼。他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衔着他的烟嘴,看着他的金鱼。几十年下来,那个玉烟嘴里,出现了一小块红色斑点,仔细一看啊,就是一条红色的小金鱼啊。石头通灵性啊。曾祖父去世后,烟嘴被传给祖父。老师的祖父没有这些爱好,就把烟嘴锁在箱底。过了几年,拿出来一看,那条小红金鱼没啦,玉烟嘴依然是那么雪白雪白的。你说,那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