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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你好运,不给我重新画,我就跟你单挑,在路上拦你,见你一次,拦你一次;拦你一次,打你一次。”

我那时已经习惯跟着她,保持一段距离地跟着她。就这样跟了几年,几年里,马力无数次地回头看看我,我无数次地站住,紧张地听自己的心跳。她从来没有回过头来追我,拦住我,真的打我一顿。在空旷的秋冬,在丛密的春夏,我们这样走着走着,把自己越走越高。我变得异常敏感,对她身上的每一点变化都记在心里。我甚至清楚地看到,她光洁的后颈子开始出现细小的斑斑点点,后来有三颗在它们中出类拔萃地长大,而且排列成一条斜线,向着右脸颊的方向指去。这些斑点的颜色在加深,渐渐显露出黑痣的山水。

讲到这里,我忽然感到听筒里似乎没有一点声息。我赶忙把追忆停下来,说,“喂喂,姐你在听吗?”话筒那头,安芬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我在听啊,忘记时间忘记开车了啊!”

“开车呀,可要小心。”我提醒她,并重申自己不会编故事的,对,不会她所说的“加工”,只会从记忆里原样扒拉出那些琐碎来。

“很好啊,诚实的好孩子。”安芬似乎很满意我的叙说,“很有意思的往事啊,让我忘记眼前,继续继续啊。”

我继续讲述:就这样不知不觉,就到了小学毕业那一年。我发现自己像一个跟屁虫一样,跟了马力整整三年,三年没有敢越雷池一步。三年,我看着马力在长高,看到她的身体有了变化。她的步子变得越来越轻盈,越来越细碎,完全不像更小时候那样,通通通地大步前迈。她穿的每一件衣服,

我都留意到。她特别喜欢碎花布,春天是淡绿色的碎花夹带一些淡黄色的点点,夏天是红色的碎花夹带一些淡蓝的点点,秋天则是青色的碎花,夹带紫色的点点。她至少这三个季节是碎花的,它们是裙子,绣着荷叶边,有些地方用线绣着图案。有时候还有质地偏软的牛仔布裙子,上面所有的图案都是用明线绣的,那些图案的线条生动活泼,在布面布褶里游走着,牵动着马力的每一个姿态。

小学毕业考试来临之前,我决定帮马力重新画一张肖像。我牺牲了一个晚上的考前复习时间,画了一个拧头看我的背影,周身有几重阳光的晕圈,最里一层是黄色的,第二层是褐色的,第三层是大红大蓝混杂的碎片,像一个磁场一样沿着马力盘绕。再外围是无数蜜蜂,它们都长着彩色翅膀,振翅飞翔着,向着马力的方位。蜜蜂的外围布满了夸大了的菜花和缩小了的葵花,花间填满了玉米金色的紫色的胡子。整个画面的中心,是马力拧向我的脑袋,半个脸庞,一双我无法知解的眼睛。这双眼睛我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直到它流出来的目光意味连我自己都完全费解为止。我把这张八开大小的蜡笔画叠成一个小方块,放在裤兜里。我对三年不变地跟着她,产生了强烈的腻味。我希望她在小学毕业前的最后几天中的某一刻,突然改变主意,朝着我反冲过来,兑现一下几年前单挑的誓言。那么我可以不用落荒而逃,而是临危不惧地屹立在那里,迎接她的到来。我要在她冲到我面前的一瞬间,掏出这张画,展开,我一定渴望看到,非常清楚地看看,这张三年后重新画出来的画,会激起她怎样的反应。“你如愿了吗?”安芬问。我把身子往水里埋了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说:“考试很快结束了,小学很快结束了,漫长的暑假来临了。这个假期一结束,我们可能会各奔东西,按照考试的成绩,分流到县里不同层次的几所中学去。”那个暑假真的漫长啊。我想我可能永远见不到马力了。镇上都在传说,她要到上海,要去她爸爸那里上中学。她的爸爸跟第二个妻子分了,想跟前妻复婚,并把女儿带到上海去。我突然变得十分焦躁,口袋里的画儿也许会烂在口袋里,难道在变成纸屑之前都无法见到它的主人?我想去她家的服装店看看,那家小店已经变成镇上最大的商场的整整一层规模了。我没有勇气踏进那里,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正面遇见过她的妈妈,那个镇上著名的女强人。我无法想象自己站在那个女人面前会是怎样的。“你买衣服吗,小毛头?”她一定会这样问,然后拿炯炯的眼睛盯住我,把我的那一点小心思的屏障,顷刻破解开来。我根本无法通过她,去见到她的女儿啊。我只是在一些夜晚打烊后,对着阴暗的玻璃橱窗望了又望。

马力当然不会在那里。商场后面有一个小院,就是她的家,围墙上爬满蔷薇,还有一丛丛带刺的玫瑰树月季树。我设想过把这张画从围墙外扔进去,但是后面的情形在我的想象中一定是,她的妈妈,那个染着褐色头发的暴躁女人,会咆哮着穿着花睡衣,从里面奔出来,把我提小鸡一样提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