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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件事,做一件事,你一定要理由的话,一定要好处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安芬依然在做着动员,“对着陌生人讲初恋之类的隐私,是可以疗伤的。”她继续说,“好往事拿出来晒晒,会变得更鲜亮;坏往事拿出来晾凉,会被风干,甚至转化成无毒。这就像是我们老家腌制腊肉,腌制的时间要充足,但晾晒的过程也必不可少,只有晾晒过之后才有太阳的干香。”

你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循着她的思路,按照她的要求去说。

整个下午,我对安芬的回答,就从一个女孩,我的小学同学马力开始。大概十五年前,哦,也许更早一些,我在苏州与上海之间的太仓老家,每天背着书包,穿过小镇湿漉漉的石板街,再过镇子西边的一条大河,一座大桥,进入一片开阔的田野。这个田野中间,是我们孤零零的小学校。这个田野在我的记忆中,春天一直是长满菜花的,夏天一直是密不透风的玉米。有菜花的季节,空气中混杂着浓香;有玉米的季节,天空爬上了密不透风的玉米墙。其他两个季节没有意思,我甚至都不愿去回忆秋冬的田野是什么样子的。我的故事也不愿意发生在荒凉里。我的故事从菜花地到玉米地,这才是温暖的,私密的啊,夹带着咸的味道,湿的色彩。班上有个女孩,对,有个男人用得很烂、女人极少使用的好名字,马力。她的个子比我足足高一头吧,这让我很受压迫。我从一年级注意她开始,就追着她长高,可追了几年,我眼看着自己在自家墙上的身高刻度,不断上调,我与女孩的这段身高差,却一直没有填上。我为什么要追她高?是因为她欺负我,我就对自己说,我必须长高,超过她,总有一天,我会叉腰朝着她面前一站,一言不发,她就落荒而逃。

我跟她第一次较量,是在三年级下学期开学后的一个月。哼,她的名字叫马力,当时就引起同学们的不满,马力,怎么能让她叫马力的呢!也许应该是马丽或者马莉,但的确,看到她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大大咧咧地写着:马力,只能很憋气地瞪着眼睛。马力长的是一张有

些苍白的瘦削小脸,线条锐利,但五官看上去很乖,其实性格一点也不乖。听说她的爸爸在上海做生意,在她出生不久就被一个女人拐走了,丢下了她和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从此变得脾气很暴躁,经常打她。那个脾气暴躁的女人为了养活自己和女儿,在镇上开了一个小服装店,卖童装。卖了几年,服装店变成一个服装厂,脾气暴躁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女老板。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还是先说第一次打架吧。

我从小喜欢画画儿,幼儿园时就得过全县儿童画大赛一等奖。我喜欢把班上的同学一个一个地画出来。画到马力的时候,是一年级的四月份。我夸张了马力的脸和两只小辫子,使她看起来像怪物史莱克,只是比史莱克更怪更凶一些。我在一张纸头上画了十二个马力,按一年十二个月穿上十二套奇怪的衣服,组成一个形如老式拖拉机的图案。谁叫她妈妈是卖衣服的呢!我题上画名,大概叫《夜叉变变变潮流版12马力拖拉机》什么的。为什么要丑化她呢?因为她一年四季的确把衣服换个不停,是全校衣服花样最多的女生。她是她妈妈的模特儿,衣服架子,是她家小店的活广告。她也是全校脾气最火爆的女生,有其母必有其女吧。我们都想挑战一下马力。可事实上,没有人能挑战得了马力,马力的成绩语文数学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外语口语比赛全县第一;体育呢,跑步、跳高,甚至举重铁饼铅球,都是最好的,男女生加一块儿比都是全年级第一。她还经常带领几个女生,跟男生打群架。没有人盖得了她的风头。我不怕她!我这样宣称,然后就画画,

画出一个丑丑的马力。在一个下午的课间活动时,画贴到教室的后墙上的板报角落。同学们“轰”一下围过去,兴奋地鼓掌,谈笑。马力听说我画了她,拨开人群,来到画跟前。她的脸慢慢地成了猪肝色。她回过头来,目光在人群中找到我,大声问:

“王八蛋,你为什么画其他人漂漂亮亮的,画我就丑丑的?”

“不丑啊。”我说,“不丑啊,你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再说,这怎么能叫丑呢,你懂不懂艺术啊,我还花了最多的时间呢!”

“是吗?”马力掉头再看看她的画像,然后一把把画儿扯了下来,说,“就算不丑,好吧,就算是什么屁的艺术,可我不满意,我要你重新画一张我,跟其他人的一样的,只画一张脸,行不行?”

“不行。”我说。

同学们笑起来。马力就捏着那张画,慢慢拨开大家,走向我。笑的声浪一波高比一波,又演变成怂恿性的喝彩。这有些像角斗士捏着拳头走向野兽的电影镜头,人们兴奋,我们受到聚焦。可我不是野兽啊,我不过是用一张画挑衅了一个高个子女生。我设想这个女生会因为这张画重新给自己定位一次,削减掉一些自信,然后至少吃草的时候像长颈鹿似的低下头去。可这个女生竟然不是长颈鹿,这个女生当然不是长颈鹿,她可能是一只高大的暴龙,轰隆隆地向我逼近。她的脚步声和我的心跳很合拍,它们在紧张、呼声四起的混杂空气中协奏。我开始心虚,但我不能跑开。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站在那里等她。我心里告诫自己,要临危不惧,否则为马力同学策划的笑话,会长着柄子飞回自己身上。我把头昂起来,感到大地上起雄风了,血色残阳啊,万马踢踏啊,江水奔腾啊,山河壮阔逶迤,狼烟四起,呵呵,呵呵,可就在这时候,人群“轰”一下散开。有人高喊,老师来了!大家慌乱四处逃散,寻找自己的座位。马力愣了一下,她已经跟我不到一拳的距离了。她把那只捏着画纸头的手准备抬起,又迅速放下,撇到背后,在我的耳边说:“算你好运,不给我重新画,我就跟你单挑,在路上拦你,见你一次,拦你一次;拦你一次,打你一次。你给我记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