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26年9月7日,于O村(第5/7页)

就这样,我心里对森先生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埋怨极了,却又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讨厌这样的他。我想,他几乎已经成了我的弱点……不过,想到恐怕只有我才能看懂这几篇诗是为谁写的,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因此没有撕掉那张纸,而是把它藏到我书桌抽屉的最里面,然后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正好到了该和你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啜着汤,忽然想到那张纸应该是从《昴》(7)上撕下来的(我早就发现那张纸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但没去想那究竟是哪本杂志)。而《昴》的每一期都会送到我家里来,最近我一直放在那边没有动过。说不定在我还一无所知的时候,你哥哥、甚至连你都已经读过那些诗了。我这才想到:这可了不得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佯装对我视而不见。我心中登时腾起一股无处消解的怒气,但我依然无比矜持地举起了汤匙……

从那天起,我便生活在森先生布在我身边的那张情绪之网中。这张网无影无形,却令我心痛莫名。我总觉得,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在用一脸惊讶的神情盯着我看。接下来的好几周,我连你们都不想见,一直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逼近,而我只有静静地挪开身子,等着它与我们擦肩而过。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办法。总之只要它不走到我们中间来、不与我们纠缠不清,我们就能得救——对此我深信不疑。

其实,与这些想法相比,我更渴望自己能快些老去。等我上了年纪,甚至失去了女人的风韵的时候,无论我在哪里遇到那位先生,应该都能心平气和地和他交谈了——可现在的我,正是苦于处在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唉,要是能一下子白了头,那该多好……

那些日子里,我连这些都想了个遍。我变得比从前更加消瘦,每每凝视着自己的手腕,都觉得静脉比从前更鲜明了。

那一年是空梅雨(8)。盛夏酷热的阳光从六月末到七月初从未间断。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明显大不如前,遂独自一人提前回到O村。但不过一周,就来了一场很有梅雨味道的雨,整日整日下个不停。这雨偶尔也会歇一口气,可也总是雾气缭绕,教人一直看不清附近山的轮廓。

我反而喜欢上了这种阴郁的天气,因为它将我的孤独保护得十分彻底。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很像。冷冰冰的雨把堆了一地的榆树叶沤烂,使它们发出腐臭。唯一的生趣是每天会有不同的小鸟飞来,落在院子的树梢上,用不同的声音啼叫。我走近窗户,想看看小鸟的样子。但最近眼睛好像很不好使,常常怎么也寻不到它们的影踪。这件事既让我悲伤,又很合我的心意。我就这样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而后抬头看向那微微颤动的树梢。竟有一只蜘蛛拖着长长的线坠在我眼前,吓了我一跳。

那阵子,尽管天气不好,其他别墅的住户好像还是一家家地搬来了。我有两三次似乎看见小明裹着雨衣,孤孤单单地穿过屋后的杂木林。可他好像知道这儿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住着,从没走近过。

到了八月,梅雨季依然在持续。这期间,你也回来了。我还听到一些消息,说森先生又去了K村,这阵子应该会来。但都是不确定的传闻。那位先生为什么要选这种天气不好的日子来这儿?要是真到了K村,倒是可能会到这里来;我想依我现在的情绪,还是不要见他的好;可既然他都寄来了那封信,那要来也就来吧。到时候,我和他说个清楚吧。叫上菜穗子,把话说明白,好让那孩子也能接受。至于说些什么,还是不要想的好。放着不管,该说的话自然会自己蹦出来……

渐渐地,偶尔也能看到晴天了。不时还有淡淡的阳光撒到院子里来,尽管那阳光马上又会被云遮住。最近我让人在院子正中央那棵榆树下做了一把圆木长椅,榆树的树影时而浅浅地映在长椅上,然后渐渐稀薄,最终彻底消失——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守着这瞬息万变的风景。那景象,和我近日惴惴不安的心境,是多么相似。

又过了几天,炽烈的阳光持续照耀着大地,但也已然是秋天的阳光了。当然,白天还是很热的——森先生突然来到O村的那天,就是这样一个秋日,并且是在正午最热的时候。

他看上去憔悴得吓人。望见他消瘦和颓败的神色,我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在和他见面以前,我还很担心森先生看见我最近明显的老态,会作何感想。可现如今,我已经把自己的担忧彻底抛到了脑后。于是,我打起精神,与他寻常地寒暄。他定定地看着我。透过他黯淡的目光,我明白他似乎也在为我憔悴的模样而难过。我强忍着心几乎要被捏碎的痛苦,让自己尽量显得沉静稳重。当时只是如此就已耗费了我全部的心力,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曾下定的决心——什么等到森先生来了就把话说清楚之类的——此时的我根本没有勇气提起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