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14页)

在吃饭的过程中,她突然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在北京的日子苦够了,早该得到解脱了。”

我猜到她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丈夫去世得早,和女儿又闹翻了,也许还会有别的心结,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个名字,那是六十年代初国家女排的主力二传,苏惠。“当运动员确实也有点苦——对了,你应该认识苏惠阿姨吧。”

她夹起了一条梳子鱼,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了一阵,一阵思索之后,灿烂地笑了。

“哪里是认识,我们在北京青年队的时候就是队友,后来也一起同甘共苦,我也邀请她来桂海,她说她得把孙子带到四岁再说。”

常青青以前叫作常青,她说那时候她相貌是全队里最小的,而常青这个名字总让人想起洪常青,太严肃了,于是她就改名为常青青,既有活力也充满了动感。她找出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好像生下来她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似的:朴素的衣着,纯净到极致的笑容,在北京的漫天黄沙中也像白玉兰盛开。我不禁惊呼:原来那个时代的女选手这么漂亮啊。

她说那时候有多苦啊,北京队建队的时候,场地是队员们自己修的,到开春的时候,所有人都动员起来了,冬天的冻土化掉了,正是劳动的好时候,在先农坛,她们用锄头把土都翻了一层,用大碾子碾压场地,常青青用手扶着杠子,苏惠就在前面拉绳子,最后修成了沙土的训练场。

北京队自己没有碾子,就到国际俱乐部去借,没有车拉,自己用手推,一直推到现在的首都体育师范大学那里,常青青比画着,说那距离,相当于从现在的王府井到三环,整整十五公里,脸都被吹僵了,手指也肿了起来,饿的时候,就背着大风啃馒头,累吗?谁都没有说,因为自己的场地就要修起来了,激动着呢。

场地修好了,漫长的训练却是枯燥的,休息的时候更枯燥,电视也没有,也不能随便外出,常青青最主要的爱好就是唱歌,她在宿舍里不停唱啊唱,一个晚上几乎会把全部会唱的歌唱个干净,《喀秋莎》《划船曲》《送红军》《我的祖国》《海浪》……常青青嗓子好,苏惠就自觉给她伴和声,就是在歌曲末尾呜呜几下,或者在小节间隙幽幽地“啊,啊,啊”几声,一首接一首唱下去,直到唱到大家都困了。

“后来运动来了,我被调整了,调整以后,虽然算不上阶级敌人,但肯定是另外一个阵线里的,我倒霉在出身不好,其实也没有什么,我的父亲解放前在日本公司当职员,就被定了资本家,最后成了反革命,因为他会唱周璇的歌,有时候哼给别人听,并且,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还哼,哼给小青年听,罪证就是毒害小青年。”

“当时来了宣传队,就让我走,我就去谈啊:你凭什么让我走,你要论水平,我是最好的,我成绩也最好,表现我也不差,你凭什么。当时他们是这么解释的:组织上让你走,你就走,组织上让你留,你就留。那你有什么办法啊,你每次找他他就这么跟你说。”

常青青说到这里不仅长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剩饭倒在了菜碗里。我赶紧抢过碗碟,收拾进厨房里。她也不劝我了,只是追着我继续说,她在兴头上呢,我没有任何借口去打断她。

后来她下放北京标准件厂劳动,北京标准件厂在鼓楼附近的一个破庙里面,大风呼呼地从破碎的窗户里灌进来,接受改造的工人就在里面劳动。

她彻底从国手变成了车工,做标准件,还学了一手漂亮活。标准件有粗有细,倒边要分毫不差,还要用车刀细细地磨棱角。上班是三班倒,经常昏天黑地的。早上六点上班,五点就得走,有一年冬天她骑着车去上班,突然听到后面“哗”一下,一锅泔水泼了下来,烂菜啊、粥啊,半路杀出来泼到身上了。谁知道那时候是谁恨着她了,反正她也没有反抗的权利了。后来她还带上了徒弟,徒弟根本吃不得工厂里的苦,有一次干活干了一半说要上厕所,竟然倒在厕所里睡着了。

十几年过去后,常青青再也不用改造了,成了工厂的干部,苏惠也熬了过来,成了球队的教练,她第一次来工厂看常青青的时候,两姐妹高兴得抱着直哭。

她说到这里,好像终于从那个既理想又动荡,既单纯也险恶的岁月里找回了一点幸福,她从厨房门后扯出一块手帕,把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抓过来,仔仔细细地擦。“你还真把碗给洗完了……你看你,要么,你以后就做我的儿子吧。”

我立刻振作精神,喊了一声:“妈!”

她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回到卧室找什么东西,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出来了,带着一点遗憾:“本来想找点礼物送给你,结果发现好东西都在北京放着,没有带过来呢。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