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2页)

罢了,当小芹关上厨房门以后,我就打起精神和这个冯大卫聊天,以便尽早挨到饭点。我们谈了很多东西,什么波士顿啊,波士顿河啊,波士顿河上的赛艇啊,赛艇上的哈佛学生啊,这特无聊,特装。后来他又谈起了拉斯维加斯,谈起了拉斯维加斯的女人,还故意压低了嗓门——这显得挺可笑,谁不知道他和我谈女人,是故意要显得对小芹不感兴趣,好像和我这么深刻地谈女人,以后就真的能成哥们了。得了,居心叵测,还是赶紧吃完饭拉倒吧。

当他从拉斯维加斯扯到胡佛水坝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认为水坝和拉斯维加斯一点关系都没有。“水坝把水拦住了,而不是浇灌拉斯维加斯,这个地方发展起来,关水坝什么事情。”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他去过那个水坝,是那个水坝让内华达成为了绿洲,我想赶紧换一个话题,他却掏出钥匙来,一个精巧的吊坠在钥匙上面,那正是胡佛水坝的模型。看见这个玩意,我有点拉不下脸来:“你买这个就是想证明给人看,这种证明有何含义?”

他说:“因为我在水坝上面打过网球。”

我再也忍不住了,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子!我说水坝我也去过,上面是一条大路,都是观光车,载重卡车,你怎么可能上去打网球。我连珠炮一样发问,把他逼急了,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说我要一支铅笔,一张纸,我说没有。但他在窗台上发现了铅笔和纸张,他抓过来,飞快地在上面画起了草图,一座大坝的模样飞快呈现了出来,他画得很不赖,这让我安静了下来,他边画边解说:“这个大坝,每年冬天水只能到这里。”他嘴巴和手上都越来越快,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们要检修,他们把大坝两头都拦起来,我和他们的头弗兰克认识。”说吧,说吧,你全都认识。

冯大卫越说越激动:“我趁他们工休的时候,让他放我和伊芙琳进去玩,我们就在里面不拉球网地对打,有时候,球飞下大坝,天啊!飞下去整整220多米高,让你的肚子都在发抖。”他说的时候,顺便把大坝的泄洪道划拉得很长,然后,他开始在大坝的两头画人的形状。“很多人都见过我们俩在那里,我和伊芙琳,他们被围栏挡住,看我们,邵尔斯,钱德勒,巴布亚洛全家,一条叫福尔曼的狗……”他疯狂地涂抹这些人形,人群在大坝两边越来越密集,简直让人透不过气。他后来干脆都不是在画画了,而是在用铅笔毁灭大坝。“他们都看到伊芙琳了,我无处可去,伊芙琳在他们眼皮下消失了,妈的,妈的……”

我胆战心惊地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他什么都不说了,脸颊涨得通红,鼻孔像火车头一样喷出热气,他埋头只干一样活儿,就是用铅笔奋力在大坝上面戳洞,很多小孔,我看见水流从小孔中溅出来,像水密胶失灵的水龙头,那细小的水流突然就变成了碗口粗的水柱。他还在奋力地毁灭大坝,我说行了,行了,我已经明白了!但他怎么都打不住了,水柱不断汇聚,从溪流变成了江河,几乎有上百万吨水从大坝倾泻下来,后来是上亿吨的水,连天空都吞没了,我浑身湿透,脊背在瑟瑟发抖。

我们是否发生了一些矛盾和争吵,或者只是暗地里的较劲,我不得而知。直到小芹大喝一声:“你们别闹了,吃饭了。”我才从那大坝的坍塌中回过神来,这荒唐的聊天,终于也宣告结束了。

我暗地里猜到他为何如此激动,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小芹不应该和我这么个东西混在一起,每当小芹骄傲地穿起她的白色蕾丝裙子,然后半倾着头,向一些男人注射笑容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不配和她待在一起,在八里庄的出租房睡在一起。杜路曾经鬼头鬼脑地对我说:“你发了啊,哈哈,你比我富多了,这种货色,在天上人间是一万五一夜啊,你每天挣一万五,啧啧……”

我从冯大卫的激动中悟出了一点东西,我猜到也许以后我可以和他发展为亦敌亦友的关系,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他了,本来那顿饭吃得挺让我同情冯大卫的,但他终于表现出了真实的一面:他干过如此疯狂的事情让人佩服,在我家里疯狂地画素描也令人激赏,他不但有才华,而且有真性情,且敢于在我面前表露出来。这就像在篮球场上和我强力冲撞的三号位对手,被我欺负了上百次,当他的肩膀终于将我的肋骨撞痛的时候,我反而感到了一种快感。

我和冯大卫果真成了朋友,在经过几次网球和篮球邀约之后,我越发看到他身上闪烁着真诚和坦率的东西。他也发现我在球场上的粗狂和沟通的乐趣,男人和男人之间更容易惺惺相惜,不像女人那样表面融洽,心底却充满嫉妒和比较。大卫很想教我如何挣钱,他是衷心希望我能和小芹过上好日子,可惜我们是不同的行当,但参观他的公司还是让我充满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