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文尼·陶德理发店的陌生客人

乔治三世年轻的时候,舰队街的名声地位远不及现在。在古老的圣邓斯坦教堂里敲钟的两个家伙可谓出尽风头——每次敲钟都引得跑腿的小男孩们看得几乎要误了差事,而乡下人见有这等新鲜事,更是瞧得目瞪口呆。紧挨着这座神圣的教堂建筑,有一家小小的理发店,理发店老板的名字叫斯文尼·陶德。

老板为何会取名“斯文尼”,如此一个基督教徒的称谓,我们无从揣测。但他就是叫斯文尼,你只须站到他家店铺前,望一眼橱窗上那几个硕大无比的黄色字母即可知晓。

那个年代,理发师这一职业在舰队街上还不甚时兴,他们既没有幻想着冠名自己为温文尔雅的艺术家,也没有幻想着标榜自己是神勇无比的攻塔斗士;而且,那个年代的理发师不像今天的理发师,经常屠杀大肥熊获取脂膏——当时尽管没有发膏,人们的头发照样和现代人一般服帖。不论是理发师斯文尼·陶德本人,还是他的同行,都绝对不会认为有必要在橱窗里置办任何人体蜡像招揽顾客。那个年代,没有哪个少妇会含情脉脉地侧过脸看她们一头浓密的赤褐色头发是否美美地搭在白皙的脖子上;更没有哪个叱咤风云的征战领袖或者才华横溢的政治家会像现在的人这样涂点胭脂在脸颊上,撒点火药作胡子,粘些粗硬的猪鬃作眉毛,甘当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这些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斯文尼·陶德是个老派的理发师,他的字典里没有“粉饰”一词,从未想过倚靠任何外在装饰使自己看起来更高贵。让他住亨利八世的寝宫和住亨利八世御犬的窝,对他而言真没两样。他大概也不至于会相信,有人傻到愿意多掏六便士专门到某个花里胡哨的地方找人刮胡子修脸。

他的店铺门口有一根有红色条纹环绕而上的白漆柱子一直伸到街边;店铺橱窗的某块玻璃上贴着这样一副对联:

简易剃须一便士,

便宜好看无处比。

诚然,这算不得那个年代的诗歌典范,大概不过是出自坦普勒学院[1]某个学生的手笔。虽说欠了点诗歌的火候,倒也对仗齐整,言简意赅地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理发师本人身材高挑,上半身比下半身长出许多,身上的骨骼似乎是连接错位,七拼八凑而成;一张嘴巴特别阔,手也大脚也大,如此相貌自然是耐人寻味的。更出彩的是,在这个行当里,恐怕谁也没有见过陶德这样的发型。该叫人如何形容他的头发呢?大概最贴切的说法就是像一堵由电线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的篱笆墙。事实上,他的发型真是好极了。陶德先生会把所有的梳子都篦到头上,有人说他连剪刀也一并篦了上去,因而,每每他从店门口探出头来看天气,都会被误以为是戴着厚重头饰的印度士兵。

他的笑短促而刺耳,而且总是在别人一点也不觉得可笑的时候独自一本正经地发笑,有时会把人吓一跳,特别是正在刮胡子的顾客;而陶德也会暂停手中的活儿,纵情大笑片刻。显然,一定是不时有稀奇古怪的笑话掠过他的思绪,他才发出他那土狼般的笑声——短促而突兀,刚闯进左耳,不及右耳听见便已消失。传闻店里的顾客经常是丈二摸不着头脑,望望天花板,瞧瞧地板,环顾四周,想找出是从哪里发出的怪音,但是大概凭谁也想不到这声音是从活人嘴里蹦出来的。

陶德先生习惯略微侧歪着身子,更是让他多了点看头。读到这里,相信读者们已经建立起陶德先生的大致形象。有人会说他是个漫不经心的家伙,没有坏心,也没什么头脑,有时候甚至还认为他有点神经质;也有人谈起他就直摇头,虽然也说不上对他有什么偏见,但很肯定他行为古怪;不过,要是他们认为行为古怪也真的算是世间的大罪大恶,那么陶德名声不好倒也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他的生意十分红火,街坊邻居都认为他是个成功人士,用城里人的话来说,毋庸置疑,他属于中产阶级了。

为了图个方便,坦普勒学院的学生经常来陶德先生的小店里刮胡子。因此,陶德店里的生意从早到晚都很好。显而易见,他是个能来钱的人。

只是,有一件事怎么看都让人感觉和陶德先生的一贯作风大不相符,那便是,他租了一座大房子,除了底层做理发店和客厅用,整个上半部分空间都被他空着,还执拗地不肯挪作他用。

以上便是公元1785年,关于陶德先生的大致情况。

夜幕悄然拉下,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斯文尼·陶德在他的店里坐着,一脸严肃地看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恭恭敬敬地站着,身体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