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永远记得那天母亲告诉我朱利亚诺 ·德·梅第奇被谋杀的事。

那是在占星家的事情发生后的半年零十三天,当时是 12月,我12岁。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圣母百花大教堂。 当我看到富丽堂皇的布鲁内勒斯基穹顶时,我吃惊地抬起了头,母亲则双手紧握,象是在祈祷,并开始讲述那个可怕的故事。

星期三的清晨弥撒过后,大教堂里几乎空了,只剩下一个哭泣的寡妇跪在入口旁边,一个神父正在更换圣坛枝状蜡烛台上的小蜡烛。我们径直停在高高的圣台前,那就是暗杀发生的地方。我喜欢冒险故事,也试着在脑海里勾勒出年轻的洛伦佐·德·梅第奇,他拔出剑,跳到唱诗班中间,穿过神父逃向安全的地方。

我扭头看着母亲,卢克利齐娅,她用力扯着绣花的锦缎袖子。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皮肤却洁白光滑得连我都有些妒嫉。可是,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那充满魅力的容貌。

她埋怨她的直发过于死板,这让她的肤色有些像橄榄色。她全不在意自己均匀合度的身形,美妙可爱的双手、脚和牙齿。我已经成年了,甚至比她个子还高,却没有她那样的容貌。 我棕色的头发很毛躁,皮肤也经常有问题。

“洛伦佐逃跑后发生了什么?”我小声地问道,“朱利亚诺怎么样了?”

母亲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正如父亲所说,她太多愁善感了。“他由于伤势过重去世了。佛罗伦萨疯狂了,每个人都渴望鲜血。对那些谋杀者的行刑……”回忆使她颤抖起来,她无法说完整个故事。

站在她身旁的扎鲁玛倾身冲我使了个眼色。

“难道没有人去帮助朱利亚诺?”我问道。“还是他已经死了?如果是我,至少会去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嘘!”扎鲁玛警告我。“难道你没看到她现在很伤心么?”

这才是最要紧的地方。母亲的身体不是很好,激动的情绪使她更加憔悴。

“她自己要给我讲故事的,”我反驳道,“不是我让她讲的。”

“安静!”扎鲁玛命令我说。我很顽固,可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搀扶起母亲用温柔的语气说:“夫人,我们该走了。得在他发现你不见之前回去。”

她指的是我父亲。父亲像其他人一样,整天忙着他的生意。如果回家发现妻子不见了,他会吓坏的。这是多年来母亲第一次如此地冒险跑出这么远,还待了这么久。

我们策划这次秘密出行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虽然我从小就在马吉奥大道的房子里,从阿尔诺河的另一边看那灰色砖砌的宏伟穹顶, 但我从没来过大教堂。我参加的都是当地的圣灵教堂,我以为那就很宏伟了。直到我站在大教堂的圣坛下,我才明白什么是宏伟。穹顶几乎超越了人们的想象力。我看着它就会明白为什么建立之初人们都不愿意站在它下面。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朱利亚诺被杀那天听到叫喊声的人们都冲到外面去,因为他们担心巨大的屋顶会轰然倒塌。

这真是奇迹,这么大的屋顶竟然用不着任何看得见的东西作为支撑而伸向天空。

母亲带我来这里,不仅是为了欣赏伟大的穹顶,也是来满足我对艺术的向往——当然还有她的。她出生在一个很好的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热爱意大利语和拉丁语的诗歌(她坚持教我这两门语言)。她充满热情地了解很多佛罗伦萨的文化遗产,由于身体原因而不能将它们与我分享,她总是感到遗憾。所以在12月的这一天,机会来临时,我们坐着马车往东去了,穿过韦基奥桥来到了佛罗伦萨的中心地带。

如果从马吉奥大道直走到达最近的桥梁圣三一桥,虽然会快很多,可我就无法欣赏沿路的风景了。韦基奥桥上全是金匠和艺术家的店铺。每个店铺都面街而开,店铺主人的名字显著地写在店铺前面。当时我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的皮斗篷抵挡风寒,扎鲁玛还在我母亲身上围了好几层羊毛毯子。

而我已经兴奋得感觉不到寒冷了;我将头探出车窗去看那些金片、小雕像、彩带、手镯、狂欢节的面具。我紧盯着大理石雕成的佛罗伦萨富人的半身像,还有正在画的肖像画。听母亲说,以前那座桥是制革工人和织布染工的家,他们总是将刺鼻的有毒化学品直接倒入阿尔诺河里。梅第奇家族阻止他们这样做。现在河流比以前干净多了,制革工人和织布染工也都在城市的特定地方工作。

去往大教堂的途中,我们的马车停在了市政广场, 就在那座令人难忘的堡垒——议会大楼的前面。 在那里佛罗伦萨的贵族执政官们聚在一起商议政治。 附近一所建筑的外墙上有一幅奇怪的壁画, 上面画着被吊死的人。我只知道他们是一群坏人, 是阴谋者帕奇家族。 其中一个身材短小的男人,裸露着上身,睁大着眼睛,背对着我;这让我觉得害怕。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最后一个被吊死的人。他看起来和其他人都不同,刻画得更精细更准确;画面上微妙的阴影充分表现了这灵魂强烈的悲伤和悔恨。他看起来并不像其他人物那样浮在表面上,他拥有阴影和现实的深度。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进入墙壁碰触到他冰冷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