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十五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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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半的时候,无处可去的我又回到了奥尔巴尼公寓楼【2】,之前我就是在这里倒的大霉,而屋里的景象还跟我走的时候一样:桌子上,散乱的巴卡拉纸牌戏【3】筹码还没收起来,此外还有一些空玻璃杯和一只塞得满满的烟灰缸。有一扇窗子一直敞开着,本来是为了把屋里的烟气放出去,结果却把外头的雾气放了进来。拉菲兹也不过就是刚脱了宴会装,换上了便服而已,可是看他那紧蹙的眉峰,就像是被我从床上给拖下来了似的。

“忘东西了?”看到我出现在门口,他问道。

“没有。”我也不讲什么客套了,从他身边挤了过去,然后径直进了屋,那股放肆劲儿让我自己都很吃惊。

“你不会是回来找我算账的吧?因为我想那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很抱歉,其他人——”

此时我们面对面地站在了壁炉跟前,我打断了他的话。

“拉菲兹,”我说,“我在这个时间这个样子回到你面前,你肯定有点吃惊吧。我几乎都不认识你了,今晚之前也从没有来过你这里。可是在学校的时候,我可是你的跟屁虫师弟小兔宝【4】,那会儿你可是说你会记着我的。当然了,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不过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呢——两分钟行吗?”

一开始我情绪很激动,每个字都说得很费劲,不过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渐渐地安下心来,事实证明我并没有会错意。

“当然可以,老弟,”他说,“你要讲多少分钟都可以。来支苏利文【5】,坐吧。”他把银烟盒递了过来。

“不用,”我摇了摇头,努力用自己最完美的嗓音说道,“不用,我不要烟,也不需要坐,谢谢你。等你听完我的话之后,你也就不想这样款待我了。”

“是吗?”他把自己那支烟点上,一只眼睛瞟着我,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很清澈,“何以见得?”

“因为到那时你就该叫我滚蛋了,”我痛苦地大声说道,“你完全有理由这样做!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你知道我刚才输了两百多镑吧?”

他点了点头。

“当时我兜里没钱。”

“我记得的。”

“可是我带着支票簿,于是就在那张桌子上给你们每个人签了支票。”

“嗯哼。”

“那些支票根本就兑现不了,拉菲兹,我的银行账户已经透支了!”

“那肯定只是暂时的吧?”

“不是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可是有人跟我说你很有钱。听说你继承了一笔遗产?”

“是这样没错,是三年前的事儿了,那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现在全都没了——一个子儿也不剩了!没错,我是一个傻瓜,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傻瓜……你听了这些还不够吗?怎么还不轰我走呢?”

他没有轰我,而是来回地踱着步,脸拉得老长。“你家里人对此就无能为力吗?”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谢天谢地,”我大声说道,“我没有家里人了!我是家里的独子,继承了全部的遗产。我的一大安慰就是他们都已经去了,看不到眼前的这一切了。”

我瘫坐到一把椅子上,双手掩面。拉菲兹继续在那块地毯上踱着步,地毯很是华丽,跟这个房子里其他的摆设都很配。他的脚步很轻,很均匀,听不出有任何的变化。

“你以前还是个文学青年呢,”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道,“离开学校之前,你不是还编过一本杂志吗?呃,我还记得我让你帮我写过诗呢。如今,跟文学沾边儿的东西都很流行,就算是傻瓜也可以靠这个来养活自己。”

我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哪个傻瓜能让我的债务一笔勾销。”

“那你总得有处房产吧?”他接着往下说。

“有,在芒特街。”

“那么,家具呢?”

我痛苦地大声笑道:“每一件东西都被贴上了抵押券【6】,已经有几个月了!”

听到我这句话,拉菲兹停下了脚步,耸起眉毛,眼神凌厉地看着我。我现在可以跟他对视了,反正他什么都已经知道了。接着,他耸耸肩,继续踱起步来。有好几分钟,我们都保持着沉默。不过,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英俊脸庞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和死刑判决书。我在心里不停地诅咒着自己的愚蠢和懦弱,诅咒自己居然会来找他。就因为在学校的时候,他对我一直很好,当时他是板球队的队长,我则是鞍前马后追随他的师弟,所以我现在就斗胆前来寻求他的帮助;就因为我已经彻底完蛋了,而他却很有钱,可以把整个夏天的时间都用来打板球,其他的时间则什么也不干,于是我就痴人说梦地指望他能大发慈悲,指望他能同情我、帮助我!没错,尽管我表现得很缺乏信心、异常地谦恭,内心里却是很信赖他的,而我也得到了应有的待遇:紧缩的鼻孔、僵硬的下颌,还有一双冷酷的蓝眼睛——它们根本都不往我身上瞟。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怜悯和同情,于是抓起帽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我本来可以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掉的,可拉菲兹却挡在了我和房门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