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第2/3页)

狄更斯说着乔吉娜听不懂的话。之后他忽然叫道:“我必须马上去伦敦!”同时把他的绯红色锦缎椅往后推。

他站起来。假使当时乔吉娜没有冲过去扶住他,他肯定会摔倒在地。“我们去客厅,”她被他惨白的脸色和僵硬的表情吓坏了,“去躺下来休息。”

她想扶他到沙发,可惜他没办法走路,倚在她臂弯里的身子也愈来愈沉重。乔吉娜后来告诉凯蒂,那时候她才真正明白“死沉”是什么感觉。

乔吉娜放弃扶他走到沙发的念头,轻轻让他躺在地上。狄更斯把双手手掌贴在地毯上,左侧着地沉重地躺下来,然后非常微弱地嘟囔道:“对,地板就好。”之后陷入昏迷。

那个时候我刚离开伦敦最后一波车潮,驶上通往盖德山庄的公路,一路诅咒降雨。可是盖德山庄没有下雨,还没。

当时如果我人已经在不久后会在里面等候的树林暗处,就会看见某个年轻仆人(也许是高文或史迈斯,狄更斯口中的园丁平底船船夫)骑着纽曼诺格,也就是那匹经常到车站接我到盖德山庄的小马,飞也似的出去找当地医生。

那个当地医生史帝尔先生六点三十分抵达盖德山庄,比我早很多。他看见狄更斯“痉挛发作躺在用餐室地板上”。

其他仆人抬了一张长沙发下来用餐室,史帝尔医生监督仆人们将不省人事却持续抽搐的狄更斯搬到沙发上。然后他施用了灌肠剂和“其他疗法”,却毫无作用。

与此同时,乔吉娜往外狂发电报,像极了舷侧火力全开的军舰。其中一封送到毕尔德手中,他接到消息立刻出发,很晚才到,可能就是我——跟狄更斯一样失去知觉——被人用我自己租来的马车送走的时候。

当时(至今亦然)我很纳闷儿那天晚上究竟是谁驾车送我回伦敦,又从我口袋里找出我家钥匙,把我扛上床,帮我盖被子。显然不会是祖德。狄更森吗?雷吉诺·巴利斯·菲尔德吗?或者某个我在黑暗中被突袭时连看都没看见的活死人爪牙。

无论是谁,他们什么都没拿走。我甚至找到我的手枪——黑彻利的手枪——还装着最后四发子弹,也还锁在平时藏枪的抽屉里。

他们怎么知道我把枪藏在什么地方?

我也纳闷儿我那架租来的马车后来怎么了?即使我拥有小说家的丰饶想象力,也难以想象祖德某个披着黑色歌剧斗篷的怪物手下会把那辆破车驾到克里波门我租车的地方交还。我租那部车的时候当然得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交易时也用了化名——事实上我用的是狄更斯最喜欢的化名查尔斯·崔林翰,可是保证金没能拿回来,对我当时窘迫的财务而言无疑雪上加霜。何况那根本就是一架破烂的小马车。

我也没找回那盏牛眼提灯。

被乔吉娜的密集电报召回的凯蒂、我弟弟查理和其他人那天晚上很晚才到,但狄更斯仍然昏迷躺在沙发上,无法响应他们的询问与碰触。我在车道看见的那三辆马车只是第一波入侵行动。

那漫长的一夜,呃,正确地说应该是短暂的一夜,毕竟当时已经很接近夏至。那短暂的一夜里,狄更斯的家人、毕尔德和我弟弟轮流握住狄更斯的手,并且在他脚底放置温热的砖块。

“虽然午夜刚到,”我弟弟后来告诉我,“狄更斯的手脚却都已经冰冷得像死人的四肢。”

隔天大清早,狄更斯的儿子拍电报找来伦敦更有名的医生罗素·雷诺兹。雷诺兹看到“狄更斯”这个姓氏,连忙搭最早的快车离开伦敦,在旭日晨光中抵达盖德山庄。可是雷诺兹的诊断跟史帝尔与毕尔德如出一辙:狄更斯瘫痪大规模发作,已经回天乏术。

凯蒂被派到伦敦向她母亲通报消息,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坏消息。跟我谈过话的人都没有留意到或提及凯瑟琳·狄更斯——跟狄更斯结发二十二年、被逐出家门的妻子,也是他十个孩子的母亲——的反应。我很确定狄更斯自己既不在乎也不会过问。

爱伦·特南中午刚过就到了,差不多是凯蒂回到家的时间。

那年春天稍早,我利用狄更斯朗读会空当到盖德山庄看他,他带我参观他新建的温室,温室门通往用餐室。他告诉我温室可以把阳光和月光引进原本相当阴暗的房间,而且可以让整个屋子充满他最喜欢的花朵的综合香气。当他像个跟朋友分享新玩具的孩子,欢欣雀跃地炫耀时,你会觉得香气好像才是他的重点。当然,盖德山庄无所不在的艳红天竺葵(只要是开花季节,他朗读时都会在胸前别上一朵)花朵本身没有真正的香气,但是它的叶和茎会散发一股泥土与麝香味,就跟蓝色翠蝶花的茎一样。6月9日天气温和晴朗,盖德山庄所有窗户都敞开来,仿佛要释放仍然困在用餐室沙发上那具无用躯体里的灵魂,用餐室另一边的门也开向温室里的翠绿植物与鲜红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