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第5/5页)

狄更斯微笑欠身,却说:“我恳请陛下再次宽容,请多给我一点儿时间,好让我妥善装订书本。”

后来他送给女王他的全套著作,用摩洛哥山羊皮烫金装订。

狄更斯对女王说起的那场最后朗读会在3月15日举行。

那天晚上他选了《圣诞颂歌》和《匹克威克外传》的审判。这两段一直是观众的最爱。当晚他的小孙女米绮蒂第一次出席,事后肯特告诉我,小米绮蒂听见她爷爷——她用稚嫩儿语喊他“敬爱的”——用奇怪的声音说话,吓得发抖。她看见她的“敬爱的”哭泣,自己也号啕大哭。

那天晚上我也在观众席,偷偷坐在后面阴暗处。我无法置身事外。

我意识到,那将是英国观众最后一次在地球上听见狄更斯为山姆·维勒、埃比尼泽·斯克鲁奇、鲍伯·克莱基特与小提姆发声。

演讲厅大爆满,开演前数小时人潮就挤在演讲厅位于摄政街与皮卡迪利大道交叉处的入口。事后狄更斯的儿子查理告诉我弟弟:“我觉得我从没听过他读得这么好,这么毫不费力。”

可是我在现场,看得出来狄更斯是多么费力地保持镇定。之后《匹克威克外传》的审判结束,他,一如往常,径自走下台去。

满场观众发狂了,近乎歇斯底里地起立鼓掌。狄更斯数度返回讲台,而后又离开,却又被掌声唤回。最后他安抚观众,发表了一篇简短演说。这篇讲词他显然辛苦准备了一段时间,此时还得克服激动情绪说出来。聚光灯下的他泪流满面,他孙女则在家族包厢里哇哇大哭。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如果我假装怀着巨大痛苦结束我人生的这一个章节,那会比懒惰更糟,因为那会流于虚伪与无情。”

他简短回溯过去十五年来的公开朗读历程,说他如何将朗读会视为自己对读者与对公众的一份责任,也提到读者与公众回馈给他的共鸣。仿佛为了弥补他的离去,他当众宣布《艾德温·祖德疑案》近期内就会面世。观众太过专注、沉默,个个呆若木鸡,听见这个好消息也忘了鼓掌。

“从现在开始,”说着,他往前跨一小步,更靠近聚光灯和沉默(除了细微的啜泣声)的观众,“我将永远消失在这些耀眼灯光下,在此真诚、感恩、恭敬、深情地向各位道别。”

他一拐一拐走下舞台,但持续的掌声让他又一次登台。

狄更斯双颊布满泪水,他亲吻自己的手,挥向观众,从此走下舞台。

那个3月夜晚,我在细雨中步行返回格洛斯特街90号,口袋里装着卡罗琳寄来、还没拆阅的信件。我猜里面是更多详尽的受虐细节。我拿出银色随身瓶大口畅饮。

无论狄更斯最后选择什么时候死掉,他那些群众,也就是那天晚上我眼观耳听他们咆哮怒吼的乌合之众,肯定会强力主张让这个他们景仰的可恶作家跟其他伟大诗人一同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现在我很确定这点。就算必须用他们穿着粗毛衣的肩膀扛他的尸体送过去,必须亲自挖掘坟墓,他们也会达成目的。

隔天星期三,我决定暂停创作一天,前往罗切斯特大教堂找德多石先生,在那里为狄更斯的真正死亡与埋葬做最后准备。

[1] Phiz:指当时的画家哈布洛特·奈特·布朗(Hablot K. Browne, 1815—1882),为狄更斯早期多部小说绘制插画,并配合当时狄更斯的笔名博兹使用化名“费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