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2/4页)

当时狄更斯没有详述,但我从他女儿凯蒂和其他人口中得知那绝非什么“小手术”。当时狄更斯正在创作《巴纳比·拉奇》,只觉直肠的疼痛日益加剧。(他的疼痛程度比起我折磨人的头痛如何,我说不上来)医生诊断是“瘘管”,也就是直肠壁破了个洞,周边的组织挤了进去。

狄更斯别无选择,只能立刻接受手术,他指定十三年前发表过《直肠结构之实务》的费德列克·萨尔曼医生主刀。手术过程是先用刀片扩大直肠破洞,以各式夹钳固定,再用其他更凶险的器械扩大开口,然后谨慎缓慢地切除入侵组织,再把残余组织推出直肠腔,最后将直肠壁缝合。

手术过程中狄更斯没有使用吗啡、鸦片或任何现今人们称为“麻醉药剂”的物品。凯蒂说(消息来源当然是她母亲)手术中她父亲一直保持愉快心情,手术结束后不久就下床走动。没几天他又开始写作《巴纳比·拉奇》(当然是躺在沙发上靠着软垫),而他紧凑又疲累的第一次美国行迫在眉睫。

我扯远了。

狄更斯当初聊起这个“小手术”,旨在说明人类对疼痛的记忆何其有幸地不可靠。

“亲爱的威尔基,我经常感到很震惊,”他说,当时我们正搭乘一架有篷马车穿越肯特郡,“因为我们对疼痛确确实实没有真正的记忆。没错,我们会记得过去曾经疼痛,也清楚记得当时有多么难受、多么希望永远不必再经历那种苦。但我们没办法真正回想起那种痛感,对不对?我们记得那种状态,却记不住其中的细节,至少不像我们记住……比方说……一顿美味料理那样。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愿意重复经历生产的痛苦,因为她们忘记了产痛的具体感受。亲爱的威尔基,这就是我的论点。”

“什么论点?”当时我问,“生产吗?”

“不。”狄更斯说,“应该说是疼痛与享受的对照。对于疼痛,我们只有一般性(却不愉快)的记忆,却没办法真正回想起来;对于享受我们却能回想起每个细节。你自己想一下是不是这样。一旦品尝过最香醇的葡萄酒、抽过一流品质的雪茄,或在最高档的餐厅用过餐,甚至乘坐过像我们今天搭的这架华丽马车,更别提认识国色天香的美女,这些经历里的所有细节都足以让你回味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我们没办法真正回想起疼痛;至于享受,我们却忘不了那些奢侈放逸的细节。”

或许吧,不过亲爱的读者,我跟你打包票,1868年1月、2月、3月到4月我承受的疼痛有种摧心剖肝的具体特质,我永远也忘不了。

农夫生病时,有人会替他耕田;士兵生病时,他就到医务室报到,由别人代他上战场;生意人生病时,其他人,或许是他的妻子,会为他料理店铺的日常事务;女王生病时,会有数百万人为她祈福,王宫里她房间所在区域人人都会压低声音蹑手蹑脚。不过,在以上这些例子里,农场、军队、商店和国家的事务都能如常进行。

可如果作家生了重病,一切便都停顿了。如果他死了,他的“事业”从此结束。在这方面,畅销作家这种职业有点儿像知名演员,只是,就连知名演员都有替补者,作家却没有。没人能取代他。他独特的口吻无可取代。对于作品已经在重要全国性杂志连载的畅销作家而言更是如此。《月亮宝石》已经从1月开始分别在我们英国的《一年四季》和美国的《哈泼周刊》连载,虽然开始连载前我多写了几章,但那些已经送去排字,新的一批近期就得提交,那些内容目前却都只是初步的笔记和大纲,还没写出来。

这份压力在我的恐惧之上平添另一股恐惧,为那股在我脑壳和身躯里爬行探钻的疼痛压力添加另一股压力导致的疼痛。

在我全新悲惨人生的第一个星期,我坐不起身,握不住笔,终日卧床,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剧烈痛苦。我设法口述下一个章节,先是由卡罗琳记录,接着换她女儿凯莉,但她们都无法忍受夹杂在我间歇语句之间不由自主的痛苦哀号与呻吟,她们会不停跑到我床边试图抚慰我,而不是坐在原处等我恢复口述。

到了周末,卡罗琳雇了一名男性誊写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抄写我的口述。但这位助理明显神经比较敏感,同样受不了我的呻吟、埋怨和不自主扭动。他工作一小时后就辞职了。星期一来的那第二个誊写员不在乎或不同情我的痛楚,但他好像也没办法从我的哭天抢地和痛苦呻吟中听出口述的文句和标点。他做完两小时后被开除了。

那个星期一晚上家里其他人都安然入睡,我自行服用了六杯鸦片酊,但那只硬螯怪物在我大脑里忙碌奔走,又沿着脊椎往下钻,弄得我痛苦不堪难以成眠,甚至没办法静静躺着。我只得下床,摇摇晃晃走到窗子旁,拉开死气沉沉的厚重窗帘,再拉起百叶帘,面向波特曼广场凝视窗外无尽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