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地底城着火了。

菲尔德说二十四小时内他会号召前警探或轮休警探共一百人,这些人都急着想进入伦敦地底为黑彻利探员报仇。

我不得不判定他的说法过于保守。在接下来那几个小时里,即使只是匆匆几瞥,我都看得出来参与者绝对不下百人。

菲尔德命令我登上的这艘宽敞平底驳船挤了十几个人。船尾倾斜的舵柄上挂着一盏明亮提灯。船头有两个人操作一盏强力探照灯,就是那种威尔士矿场发生坍塌时的救难灯具。探照灯安装在支轴上,它的白色锥形强光时而射向弗利特街水沟地下河段的黝黑河面,时而打在拱形砖造天花板,时而照亮两侧的弧形墙面与狭窄走道。

另一艘驳船跟在我们后面。我听说还有另外两艘从这条水道接近泰晤士河那端往北航行。我们前后还有十几艘窄小平底船随着我们的古怪船队快速前进,船头船尾的人擎着长竿,船中间的人举着步枪、猎枪或手枪。

我们这艘带头的驳船上也少不了步枪、猎枪或手枪。我知道这些身穿深色工人服的沉默男人都曾经是军方或伦敦警察厅的神枪手。我从来就不是个军事迷,因此也不曾在同一个地方看见过这么多武器。我万万想不到伦敦会有这么多人私下拥有枪械。

这条漫长的下水道地底河坑道又黑又臭,此刻充斥着各种光束或光圈,因为驳船和平底船上的人都用他们提灯的光线补充巨型探照灯的炽烈强光。此起彼落的叫喊声回荡在漫天恶臭里。除了搭船的几十个人,弯曲河道两旁狭窄的石板或砖块步道上也有几十个人大步奔跑,各自带着提灯和武器。

我们并不是从圣阴森恐怖教堂那个入口进入地底城这个区域的。亲爱的读者,坦白说,我觉得我恐怕没办法再钻进那个入口。有些新的通道和阶梯(我听说那是未来地下铁路系统所在),可以连接斯托克纽因顿的阿布尼墓园地下墓室。我们只需要走下照明良好的阶梯,穿过光线尚可的坑道,再走下更多阶梯,经过一小段错综复杂又臭气熏天的地下墓穴,然后爬下几段梯子,去到将来会连接克罗斯内斯的排污管道主线和未完工的河岸堤坝那条新建下水道,再爬下狭窄竖井与古老坑道,就到了真正的地底城。

我想不通他们是怎么把那些驳船、平底船和探照灯弄下来的。

我们的行动可说声势浩大。除了人们的喊叫声、脚步声和偶尔射杀成群结队游在我们船队前方的凶猛老鼠时发出的像阵阵棕色涟漪的枪响,我们前方还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我不得不捂住耳朵。

两侧的弯曲砖墙有许多呈不规则分布的下水道出水口,有些直径不到一百厘米,有些大得多,全是汇入或汇出我们这条弗利特阴沟主要河道的支流,多数出水口都设有一道严重锈蚀又卡满烂泥的格栅或护栏。菲尔德蛮横地命令手下用徒步或搭平底小船的先遣部队带下来的火药炸开那些铁栅。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被下水道的砖造拱顶结构放大,每隔几分钟就轰然一响,几乎震破耳膜。我恍如置身克里米亚战争现场,左边有大炮,右边有大炮,正前方有大炮,以此类推。

对于已经被剥夺睡眠至少三天三夜的神经末梢、被人下了药后弃置黑暗中等死的肌肉与骨骼,乃至直到此刻仍然痛苦地嘶吼抗议的感官来说,那声音实在难以忍受。我打开从唐桥井带来的行李箱,又喝下四份剂量的鸦片酊。

恶臭味突然转趋浓烈,我用手帕捂住口鼻,却无助于隔绝那叫人泪水直流的呛鼻气味。

菲尔德手上没有武器,不过他全身裹着黑色保暖斗篷,头上的宽边村夫帽拉得很低,一条血红围巾在脖子上缠绕好几圈,遮掉半张脸。他那件斗篷底下的任何口袋都可能藏着武器。

打从那四个幽灵般的黑衣人把我交给巴利斯带下地底城登上驳船,菲尔德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不过他现在竟然在轰隆隆的背景音响中吟诵起来:

在如此炎热季节,

当人们吃着朝鲜蓟和豌豆、

助通肠的莴苣和致胀气的肉类,

当每个厕所马桶座,都被臀部填满,

墙壁也湿漉漉渗着尿液与灰浆,

你娇贵的鼻子竟敢闯荡这样的过道?

巴利斯和其他喽啰盯着他瞧,仿佛怀疑他精神失常了似的。但我笑了笑说:“探长,你跟狄更斯有个共同点。”

“是吗?”菲尔德红色围巾上方的深色浓眉拱起。

“你们好像都会背本·琼森的诗《在那闻名的航程中》。”我说。

“哪个读书人不会背?”菲尔德反问。

“说得对,”我感觉神奇的鸦片酊似乎重振了我几近萎靡的精神,“这些描写下水道的诗文好像多得足够独立为一个文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