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4页)

“用下水道的烂臭借代[1]坐落在我们头顶上方那座城市的污浊。”菲尔德说起话来这么文绉绉,跟我过去认识的他简直有天壤之别。我看他八成喝多了。

“您有没有兴趣听听乔纳森·斯威夫特的《一场都市急雨》[2]?”他又说,“柯林斯先生,身为作家,您应该知道这首诗不是真的在描写大雨。或者您想听亚历山大·蒲柏《愚人志》[3]第二卷的排泄物文学,这篇应该比较适合我们今天在这臭烘烘的弗利特阴沟这段漫长旅程。”

“下回吧。”我说。

弗利特阴沟渐渐变宽开展,到最后变成真正的地下河。河面宽敞得足以容纳八到九艘驳船与平底船齐头并进。我们进入一处真正的山洞四五百米后,原本的下水道砖造拱顶也消失了。崎岖不平的天花板高耸在上方,被几层浓雾或水汽或黑烟遮蔽。河道右边十多处设有铁栅的下水道水管将冒着热气的废水排入主线,其中最宽的直径约有三米。左边此刻出现低矮宽阔的泥土或碎石浅滩,像河堤或陆地。这些碎石堤坝往上发展大约三十米高,有各式岩架、洞口与壁龛,有坑道纵横交错的地窖若隐若现,也有古老洞穴。这些洞穴凹痕处处的墙壁上埋藏着层层叠叠的地穴,像极了河岸街旁的高楼大厦。

我们缓缓驶向碎石滩,我抬头望见上方有动静。衣衫褴褛的人们俯在矮墙后偷窥;篝火摇曳着;空中的晾衣绳挂着破烂不堪的衣物;梯子和简陋便桥连接着这些地底排屋。

狄更斯向来自以为已经把伦敦的贫民窟给摸熟摸透,已经深知我们首都那些穷人中的赤贫者的生活景况。可是在这里,在这地底深处,显然存在着比上面那些栖身疾病横行的破败陋巷的贫民更穷的人们。

现在我看到那些茅舍或岩架高处住着一户户人家。我猜那些披挂着五颜六色破布的小个子应该只是幼童,他们个个往外或往下窥探我们,好像我们是劫掠某些被历史遗忘又遭上帝遗弃的撒克逊人屯垦区的北欧海盗。墙壁高处的凹室里有许多用帆布破砖或泥块旧锡片搭建的破房子,这让我想起书本插图里美国西部或西南部某些峡谷悬崖上的废弃印第安人壁屋。差别在于,此处的壁屋绝非废弃的房舍。我粗估至少有数百人居住在城市地底深处这些岩洞里。

更多菲尔德的部下徒步从南边某些看不见的洞穴或阶梯或下水道两侧步道赶来。驳船和平底船驶上浅滩,发出钻筋透骨的嘎吱声。船上的黑衣人举着火炬、提灯和步枪向四面八方散开。

“全烧了!”菲尔德一声令下。巴利斯与其他副手把他的轻柔命令转变成音声回荡的吆喝。

弗利特阴沟的洞穴充斥各种咆哮与尖叫声。我看见菲尔德的手下爬上梯子和石阶,奔跑在坑道平台上,把那些裹着破布的躯体赶出一间间破落小屋。放眼望去没有人反抗。我纳闷儿为什么会有人跑到古老墓穴底下这些洞穴居住,转念又想到,这里至少能维持十几摄氏度的洞穴均温,而地面上那硬邦邦的卵石街道和颓圮的冰冷贫民窟却会降到冰点以下。

那些拥挤不堪的破败屋舍蹿出第一道火苗时,周遭响起惊呼声,像一二百个人体同时呼出一口气,声音盘绕在空中。那些晾干的破衣裳、漂流木、旧床垫或偶尔拾获的破沙发像火绒般燃烧起来。虽然大多数黑烟都往上升,从岩壁里的各处竖井、阶梯与走道排出去,两分钟内我们上方的洞壁却已经堆积出厚重的乌黑浓烟,它们马上又被新燃起的橙红火焰贯破。河道另一端菲尔德的手下持续爆破下水道出水口的格栅与护栏,现场的景象仿佛遭受夏季暴风雨的袭击。

有一团布包突然从高处平台坠落下来,一路啪啦啦地翻飞,碰触到地底河水面时嗞的一声,而后没入水底。

我向上帝祈祷那只是一团破布。我向上帝祈祷刚刚在空中拍动的只是布块,不是摔落时拍打飞踢的手臂或腿脚。

我的驳船此时停在浅滩上。菲尔德站在船头,我走到他身旁说道:“你非得用火把这些人逼出屋子吗?”

“没错。”他面向眼前的火场,没有回头看我。偶尔他会打手势,那时巴利斯或某个他的得力副官就会去包抄一些奔逃的人,放火烧掉侥幸逃过第一场火劫的破屋子。

“为什么?”我进一步逼问,“他们只是一些连在街上都讨不到生活的可怜叫花子。他们在这底下又不碍着谁。”

菲尔德转头面对我。“在这底下,”他轻声说,“这些半人半鬼的男男女女和他们的后代都不是女王陛下的子民。柯林斯先生,这里没有英国人。这里是祖德的王国,而这些是他的爪牙。他们对他尽忠,而且竭尽所能为他提供服务与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