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母亲的脸让我联想到刚断气的尸体,那躯壳里的沉默灵魂仍然拼命地想逃。

她的眼睛几乎只露出白眼球,厚重发红的眼皮下方只露出一丁点深色眼珠,眼珠子仿佛被内部某种惊人力道挤得向外暴突。她嘴巴大开,嘴唇、舌头和软腭像旧皮革般暗淡又干燥。她无法言语,也发不出声音,只有胸腔持续传出一种古怪的粗嘎嘶嘶声。我猜她看不见我们。

我跟查理惊恐地看着她盲目的凝视。我有气无力地问:“天哪,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亲爱的弟弟无奈地摇摇头。韦尔斯太太在旁边打转,患有关节炎的双手在黑色蕾丝披肩里啪嗒啪嗒拍动。长期为母亲诊治的唐桥井老医生艾肯巴克坐在房间另一端角落等候。

“韦尔斯太太说她昨天下午人还好好的。不,不算好,全身疼痛,有点儿咳嗽,但胃口还不错,吃了点东西,下午茶也喝得挺开心,到了晚上也可以听韦尔斯太太念书,还跟她聊了几句。”查理一口气说着,“今天早上……我从伦敦来想给她个惊喜……她却变成这样。”

“那些等待、期望、也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老人经常会这样,”艾肯巴克医生喃喃有词,“突如其来,没有预警。”

重度耳背的艾肯巴克医生在角落跟韦尔斯太太交谈,我焦急地低声告诉查理:“我要找我的医生来看她。毕尔德一接到通知会马上赶来。”

“我一直在想办法联络最近常来看她的那个蓝塞斯医生。”查理轻声说。

“你说什么?”艾肯巴克医生在靠近炉火的角落发问,“你要找……哪个医生?”

“蓝塞斯,”查理叹口气道,“这几个星期以来好像有个新来的本地医生主动跑来帮我母亲看病。我相信我母亲根本不需要去找他……毕竟已经有您这么专业的医生在照顾她。”

艾肯巴克医生皱起眉头。“蓝塞医生?”

“是蓝塞斯。”查理提高音量又用力咬字,有种对听力不佳的人说话时的挫败感。

艾肯巴克摇摇头。“唐桥井附近没有姓蓝塞或蓝塞斯的执业医生,”他说,“据我所知伦敦也没有,只除了查尔斯·蓝塞斯,可是他现在只帮雷顿阁下全家看病。再者,他专治花柳病,他只对这方面感兴趣,柯林斯太太不可能为那方面的问题大老远找他来。还有,怎么会有人姓蓝塞斯,听起来像委员会的名称。”

查理又叹气:“蓝塞斯好像是到附近来探望家人,听人说起家母的病。韦尔斯太太,我说得对吗?”

韦尔斯太太一阵慌乱,一双长满节瘤的手又在披肩里舞动。“查理少爷,说实话我不清楚。这个蓝塞斯我也只听您亲爱的母亲说起过。我没跟他说过话。”

“你总见过他吧?”我问。圣甲虫在我脑袋里挪动,与此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掐住我的心脏。

“只有一次,”忠心耿耿的韦尔斯太太说,“而且距离很远。上星期有一天下午我从穿过草地那条路走过来,他正要离开。”

“他长什么样子?”我问。

“威尔基少爷,这我说不上来。我只瞥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往巷子那边走去。他的服装很正式,可是,年青一代却会觉得很老派,但我有什么资格说人家!那人穿着黑色大礼服,戴着旧式大礼帽,不知道您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太明白,”我用最稳定的语气说道,“你说‘旧式’是什么意思?”

“您应该懂的,威尔基少爷。就是帽檐宽一点儿、顶端低一点儿那种,比较像我年轻的时候男士们骑马时常戴的帽子。而且显然是用海狸皮做的,不是丝绸。”

“韦尔斯太太,谢谢你。”查理说。

“对了……还有他的面纱。”韦尔斯太太补充说道,“距离有点儿远了,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他的面纱。您母亲事后也提到过。”

“她没跟我说过。”查理说,“蓝塞斯医生为什么戴面纱?”

“当然是因为烧伤疤痕,伤得很重,是哈丽叶……呃,柯林斯太太说的。也就是你们亲爱的母亲。蓝塞斯医生不想吓着路人。”

我别开头,暂时闭上双眼。等我睁开眼睛,我看见母亲紧绷的脸和她张开的干燥嘴巴,她同样干燥的舌头像一截放错地方的绳索,垂在外面。她暴凸的白眼球像两颗蛋,被强大外力硬塞进人类的眼皮里。

“韦尔斯太太,”查理轻声说,“能不能麻烦你把那个偶尔帮母亲跑腿的邻家男孩找来?我们要发个电报给伦敦的毕尔德医生。威尔基在这里写,让那男孩带去。”

“查理少爷,这么晚还发电报吗?电报局再过不到半小时就关门了。”

“所以我们才要赶快,不是吗?韦尔斯太太,感谢你的帮忙。可以的话,我母亲也会亲自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