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7页)

拉萨里举起摊开的手掌。我无比震惊,因为那只手上的指甲少说都有十五厘米长,而且都是弯的,小指的指甲至少三十厘米。

“地底城的好处是,”拉萨里王说,“那些不想被打扰的人绝不会被打扰。这是我们跟周遭这些死者之间的一点儿默契。”

狄更斯点点头,一副似乎听懂了刚才那番话的样子。“这里就是地底城吗?”

这回换拉萨里王发笑了。他的笑声轻松流畅又圆润,有别于萨尔那种干枯的咯咯声。“狄更斯先生,这里只是不起眼墓室里的一家不起眼的鸦片馆。过去我们的顾客都来自——也会回归——上面的世界,可是如今他们大多数人宁可留在这里,经年累月都不离开。至于地底城,不,这里不是地底城。不妨说这里是地底城的庭院的门廊的前厅的玄关。”

“那么你愿意帮助我们找到地底城……和他吗?”狄更斯又问,“我明白你不想打扰这个世界的其他……呃……居民,可是祖德暗示我他希望我找到他。”

“他是怎么暗示的?”拉萨里王问。坦白说,我个人对这一点也颇感好奇。

“他刻意向我介绍他自己,”狄更斯说,“还告诉我他要去伦敦哪些地方。他还故意制造神秘氛围,吸引我来找他。”

端坐在木头长椅上的拉萨里没有点头,也没有眨眼。我发现在这段对谈过程中,他好像根本没眨过眼。他那双深色眼珠子似乎跟我们周遭那些枯干老人一样呆滞,了无生气。等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嗓音十分低沉,仿佛内心很纠结。

“如果两位之中任何一位撰写或发表任何有关这个地下世界的文字,那可就很令人遗憾了。你们也看得出来这地方多么脆弱……多么容易找到。”

我想到黑彻利费了多大劲用他那厚实的肩膀顶开隐藏在上面入口的石棺基座;想到铁栅里通往看不见的入口那条几乎被红色尘土掩埋的路径;想到往下通到这层空间的那道狭窄又阴森的阶梯;以及我们找到这家烟馆之前那迷宫似的通道……总的来说,有关这地方是不是容易找到,我觉得我不太能认同拉萨里的见解。

然而,狄更斯似乎能认同。他点点头,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找祖德,不是为了找写作素材。”他转头看我,“柯林斯先生,你的想法跟我一样,对不对?”

我勉强“嗯”了一声,这个鸦片活死人之王爱怎么想都随他。我是个小说家,我生命中一切的人事物都是素材。此时跟我一起站在烛光中的这个作家把这点发挥得比我们同代或其他时代的任何作家都更淋漓尽致,他凭什么代替我发言,凭什么说我永远不会把这么特别的地方诉诸文字?就算只是代表他自己,他又怎么够资格说这种话……毕竟他把自己的父亲、母亲、可悲的妻子、故友和旧情人都变成了他小说人物转轮里微不足道的谷粒。

拉萨里王的头和头上的丝质无边帽垂得极低:“狄更斯先生,或是你,柯林斯先生,万一你们在这里或进一步探索地底城的时候受到任何伤害,那就太不幸了。”

“我们也这么觉得!”狄更斯的口气好像有点儿太开心了。

“可是再往前就没人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了,”拉萨里接着说,“你们决定继续往前走之前,一定得明白这一点。”

“我们不要求保证,”狄更斯说,“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该怎么走,该往哪里去。”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拉萨里王说,他的声音首度显得严厉,同时带一点亚洲口音,“万一你们之中任何一位出了事,另一位就不能活着回到上面去撰写、诉说或做证。”

狄更斯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回头对拉萨里说:“我们明白。”

“不尽然。”拉萨里说,“万一你们两位出事——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出事,另一个也不能幸免——你们的尸体便会出现在别的地方。说明白点,就是在泰晤士河。包括黑彻利探员,他也明白这点。你们继续往前走之前,一定得弄清楚这一点。”

狄更斯看看我,却没有提问。坦白说,当时我比较希望我们两个能退到一旁密商,顺便表决一下。坦白说,当时我宁可我们直接祝这位中国鸦片王有个愉快夜晚,全面撤退,离开这个地下埋尸所,回到夜晚的清新空气里,即使那清新空气里夹带着狄更斯所谓的圣阴森恐怖教堂尸满为患的墓园的熏天恶臭。

“我们明白。”狄更斯正在用无比真诚的语气对拉萨里说,“我们同意你的条件。我们还是想继续前进,去地底城找祖德先生。拉萨里王,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走呢?”

狄更斯没有事先跟我讨论或征询我的意见,就擅自决定我的生死大事,我实在太震撼,以至于拉萨里的声音听在我耳里好像来自远处,模糊不清。